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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這時街上有許多人都擁了過來,劉泰保就站在人叢中拍胸脯、道字號。忽然有個人上前來,拉著劉泰保的胳膊說:「劉二爺!我這兒有頭小驢。借給你騎,你快追趕那兩匹馬去好不好?」劉泰保一看,這是本地的流氓,名叫花脖陶九,遂就說:「好!快牽來!」花脖陶九便跑去牽驢。

  這裡劉泰保又氣忿地說:「只要追著那兩個小子,劉太爺絕不能饒他們!這些日我因為在家裡過年,不願惹閒氣,現在可就說不得啦!不但我們要鬥鬥這兩人,還得把去年的老賬算一算。諸位知道碧眼狐狸的事嗎?碧眼狐狸是被兄弟給翦除了,可是那小狐狸依然藏匿在京師,兄弟早晚要把捉住,牽給諸位看看,是什麼模樣!」說著又低聲努嘴說:「我劉泰保若不是顧忌著玉正堂的面子,也早就把那檔子案子破了!」

  圍著的人一聽到劉泰保又拉扯上了玉正堂,有的就懼禍躲開,有的就向劉泰保使眼色,好意地悄悄囑咐他說:「劉二爺,您在街上說話留點兒神,不然鬧出點什麼事,合不著!」劉泰保卻微笑著,搖頭說:「不要緊,玉大人跟我有交情,剛才我給他送去的禮他全都收下啦!」

  這時花脖陶九已把一頭草驢牽了來,並悄聲向劉泰保說:「剛才我又聽人說啦,那戴金邊小帽的傢伙這幾天時常在玉宅大門前轉,那臉上有刀疤的人就在鼓樓前牽著兩匹馬等著他,彷彿是等著玉宅的什麼人出來似的,說不定就與那狐狸案子……」

  劉泰保趕緊擺手,說:「老兄弟請你守嚴密些!我要不是看出這一點來,我也用不著跟那兩個小子賭這口氣,兄弟!再見!」說著劉泰保騎上了驢,向眾人一拱手,揮鞭地走去。

  其實這時那兩匹馬早已去遠了,但劉泰保也根本沒有想要追上,他就一直到了煤市街全興鏢店。此時他表兄神槍楊健堂是回延慶家中探望去了,劉泰保一到這裡更是隨隨便便,他就找著瞪眼薛八、歪頭彭九、花牛兒李成、跛腳金剛高勇,和那年前受傷現在還沒有十分好的鐵駱駝梁七,把剛才的事情說了,然後就說:

  「這人是年有二十六七歲,身材與五爪鷹孫大哥差不多,可是腰軀挺拔,長得模樣不壞,比咱們哥兒幾個都漂亮,他鬍子剃得很乾淨,身穿青緞大袷襖、青絨坎肩,頭戴青緞小帽,可鑲著金邊兒,彷彿是故意擺闊似的。不過他那匹深紅色的大伊犁馬,在咱們這兒倒是少見,也許他是由別處來的,他說話有點兒河南味,不知諸位近日在客棧和各鏢店裡看見過這麼個眼生的人沒有?」

  瞪眼薛八等人尋思了半天,都說:「沒大留神這個人!」跛腳金剛高勇就說:「戴金邊小帽的人現在不多,只要找著他那頂帽子就找著那個人了。」花牛兒李成說:「他這麼闊的人不能不逛堂子,今兒晚上我們到八大胡同串一串,也許能找著他。可是,萬一找錯了也是糟糕,頂好劉二爺你在嫂夫人跟前請兩天假,每晚跟著我們在南城串一串,也許能找著這個人。為辦正經事兒,嫂夫人也不應罵你荒唐。」

  劉泰保笑了笑,說:「好!我先進城去一趟,真得向我媳婦請個假,然後我出來在南城住五天,不探出那小子的來歷不進城!」於是大家笑了笑,又說了一會兒閒話,劉泰保就走了。他不但回家去告訴了蔡湘妹,並到東西城和北城都託附了朋友為他打聽頭戴金邊小帽的人。晚間,他就換上了一身闊衣裳回到南城,準備與花牛兒李成等人一起到八大胡同妓院聚集之所去尋訪那個人。

  這時八大胡同裡非常熱鬧,最有名的是韓家寶華班。聽說數年前名俠李慕白困頓京門之時,常來這裡逛遊,這裡的名妓翠纖與李慕白有過一檔子豔事,至今還有許多人能說得出來。寶華班之外尚有金鳳班、玉香班、紅林院、綺夢樓等等,都是藏香蓄粉,麗人雲集,每晚一般富賈豪商,咸來此走馬尋樂。不過清朝有例,凡是現任官職的人,一概不許涉足花叢,可是一般做吏的,職位雖小,掙的錢可多,他們出入此間卻沒有避忌。

  這些日,各妓院中就出來了這樣的一位「大爺」,此人衣飾闊綽,有時還穿著官靴,似乎是什麼衙門中的師爺,又像是哪處王府的大管事的,花錢簡直如流水一般,任何人也沒有他闊。只是他沒有常性,在玉香班認識個姑娘,談上幾句話,他又往對門的紅林院,由紅林院出來,他又許回到玉香班。

  他見了他剛才挑過的那個姑娘就裝作不認識,打算另挑,這在妓院裡按規矩說是絕辦不到,可是他太肯花錢,又太不講理,有時妓院的夥計也就設法通融通融,不願鬧出事來。好在這人打茶圍從來不耽誤時間,他只是跟妓女談上幾句話就走,真正是「走馬看花」。有時他出了頭等班子,又許入三等下處,所以這人是近日花叢中的一怪人。

  一朵蓮花劉泰保和花牛兒李成等人,假充嫖客來到胡同裡尋訪,頭一日聽說有這個怪人,第二天就被他們遇著了。遇著的地點是在胭脂胡同,堂名叫做「綺夢樓」。劉泰保分明看見那人走進去了,他便拉著花牛兒李成、瞪眼薛八、歪頭彭九往裡去走。

  這三個鏢頭雖也都是花叢中的魔王,八大胡同裡的混混兒,但他們一向逛的只是些下等的娼寮。這綺夢樓的門口油飾得很新,牆上的磚都雕著花鳥,兩旁門燈照如白晝,門前停著幾輛簇新的大鞍車,出入的人全是綢緞裹到底。

  他們這四個人除了劉泰保身穿青洋縐大棉襖,腰繫繡花汗巾,還夠點樣兒,其餘這三個,個個都是短打扮,衣服連扣子也沒有,只用一條帶子繫住,所為的是脫了衣服打架方便。花牛兒李成是一臉鼻煙,瞪眼薛八不僅瞪眼,而且永遠撇著嘴。歪頭彭九的那腦袋實在難看,四下剃得精光,蒼蠅落上都得滑下來,當中可留著一條像麻繩兒一樣的小辮,紅頭繩上拴著一個小銅錢。

  他們也知道自己不配進「班子」,然而禁不住劉泰保往裡拉,並說:「怕什麼?你們哥們兒都是老江湖,什麼地方沒去過,難道這花錢的地方都不敢去了嗎?」花牛兒李成紅著臉說:「不好意思,咱們這身打扮不襯!」劉泰保卻揚眉吐氣地說:「有什麼不襯?有錢就襯!咱們來此是為辦案,若等你們回去換換打扮,賊早就跑了!」他隨說著,隨往門裡去走。門裡的毛夥見他們的打扮跟氣色就有點兒特別,一聽他們說什麼來此為是辦案,可又有點兒驚懼。

  當下劉泰保大大方方地吩咐瞪眼薛八在院中巡風,他就挑選了個名叫春鶯的妓女,帶著李成、彭九進屋去喝茶。這春鶯姑娘的房中雖都是些榆木擦漆的器具,但擺設得極為華麗,有雪白的沉香床跟月亮般明亮的梳妝鏡,歪頭彭九簡直不敢往鏡中去看他自己的那根小辮。

  春鶯姑娘倒是毫無名妓的架子,穿得華麗,長得嬌美,可又有點小姐和命婦的神色。她殷勤地給這幾位裝煙倒茶,李成跟彭九全都坐立不安。劉泰保倒還態度從容,他手托著茶碗,就問說:「春鶯姑娘,剛才我看見一個戴青緞金邊兒帽子的闊大爺走進來,那是哪屋裡的客?」

  立在鏡邊的豔麗的春鶯姑娘指了指上頭,說:「那是樓上素娥屋裡的客,姓羅。素娥跟我是乾姊妹,她說,那人倒是花錢不打算盤,只是沒常性。他來了一次以後再來,他就不認舊人,打算另挑了。」劉泰保望了李成一眼,悄聲說:「你們給我記住!那人姓羅。」又說:「你們二位在這裡坐一會兒,我出去解趟小手兒。」

  歪頭彭九本來除了辮子上的那個小銅錢之外,另外是一個錢也沒帶,他怕劉泰保使壞,把他放在這兒,叫他丟人,所以劉泰保前腳出屋,他隨之也出來了。劉泰保便瞪眼說:「老九,別這麼怯怯吞吞的!今天咱們是來此花錢,你也不是六七歲的小孩,來到外婆家裡就認生!」

  歪頭彭九搖動著他頭上的那個小銅錢,說:「我也是要上茅房!」劉泰保便往屋裡推他,並悄聲說:「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啦,你別沉不住氣,在裡邊混攪!」

  他剛把歪頭彭九推回去,在院中站了半天的瞪眼薛八又跑了過來。悄聲說:「我聽明白啦,那傢伙是樓上素娥屋裡的客。」劉泰保說:「我比你打聽得更明白,快回去給咱們取傢伙來!」瞪眼薛八趕緊轉身走了。

  這裡劉泰保就站在庭中,燈光照著他,許多毛夥都拿眼溜著他。他解開汗巾繫在裡面的小袷襖上,把辮子盤在頭頂上,又挽了挽袖頭,腳站了個丁字步,專等那戴金邊帽子姓羅的人一下樓,他就上前去打架。各屋中全都燈光搖搖,笑語細細,劉泰保在院中站立了一會兒,歪頭彭九又由屋子裡探出頭來叫他。這時忽聽樓上有男子放聲高唱,劉泰保趕緊向彭九擺手,側耳細聽。

  可是他卻聽不大懂,因為這既不是梆子腔,也不是二簧,倒有點兒像崑曲,只隱隱聽得漫聲唱道:

  「……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

  劉泰保暗自冷笑,說:「這是哪裡來的老虎豹子?我劉泰保今天倒要在此施展施展虎豹的身手!」他也不管唱歌的人是誰,便扯開了嗓子高叫一聲:「好啊!」接著又叫道:「真好嘛!」

  兩個毛夥忙過來向他請安,說:「大爺!請您到屋裡去坐吧!」劉泰保卻搖頭說:「不!我在這兒也是唱戲啦!再說許他唱就許我叫好,誰也攔不住我!他在姑娘跟前顯顯嗓子,我也賣弄賣弄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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