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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門外悵蕭郎歌哭拚醉 巷中追豔婦兄妹成仇

  是年秋間,她父親玉大人忽奉欽命調任京都九門提督正堂。這個消息一傳來,衙內外全都喜歡,許多官員官眷都來賀喜。玉太太也很高興回北京,因為在京城有許多親友,不至像在這裡這樣寂寞,而且九門提督正堂的權位又比現在大。下人們更都是歡天喜地,都想回京城去逛逛,連碧眼狐狸高師娘全都笑了,她私向玉嬌龍說:「天下的地方我都去過,只是沒到過京城,現在可遂了我的願啦!」

  惟有小姐玉嬌龍卻為此事愁了兩三天,因為她想:自己一到了京城,就越離著羅小虎遠了,他在這裡的消息自己更無法得到了。並且到京城之後,自己就愈益尊貴。在這裡羅小虎只要做個小武職,還可以冒昧求親,一到了京城,他得做到什麼爵位,才能向一位正堂的小姐攀親呀?再說京城的親友眾,少年顯貴多,自己年已十八,難道能沒有別人來求親嗎?她十分地憂慮,倒願意朝廷忽然收回成命,可是,行期已卜定了。

  這天。許多的官員來恭送,營兵們擊鼓奏樂,商民們爭獻萬民衣、萬民傘,榮耀顯赫的大隊車馬就離開了且末城。依然是取西路先赴伊犁,然後再轉道晉京,因此又須穿過沙漠。沙漠中雖然風沙滾滾,可是並沒看見半天雲那夥盜賊。過了沙漠是草原,玉嬌龍在此也沒遇見那哈薩克女友,因此心中既惆悵又悲哀。

  到了伊犁,她父親玉大人又向本地將軍拜辭,將軍和大小官員又來送禮、餞別,她的舅父瑞大人、舅母於夫人,表姊玉清、玉潤也都趕來相送,因此在這裡停留了五天。玉嬌龍天天幫助母親應酬這些女眷,覺得十分乏味而且煩惱。

  好容易盼得動身了,但行走了數日到了迪化省城j玉大人在此又需駐師拜客。玉嬌龍跟母親帶著僕婦丫鬟,住在一個很大的官舍之中。這裡有花園,花園中秋柳蕭疏,寒蟬聒噪,園中有樓,樓外是一條長巷,巷中也有幾家舖戶和不少的人家。

  來此的第二天,晚飯之後,因為在房中覺著煩悶,玉嬌龍就帶著高師娘和丫鬟繡香上樓來眺望。這官舍本歸迪化撫臺所管,撫臺每遇花月佳辰,時常招延本城的一些文官、紳士、名流,登此樓來飲宴賦詩,所以這樓上有一塊橫匾,題名「綠霞樓」。樓上的陳設相當款式,壁上的字畫詩文也不少。

  玉嬌龍略看了看,然後就推開後窗,只見樓外巷中人來人往,並有狗跑著,車走著。玉嬌龍就笑著說:「這樓蓋得可不大好,一邊是太雅了,一邊又太俗了!」碧眼狐狸問說:「北京宅裡也有這樣的樓嗎?」

  繡香在旁說:「沒有,我小時在北京宅裡住過兩年,知道宅裡沒有樓,院子可是又深又大。也有一座花園,那園裡沒有柳樹,可是有很多棵海棠樹,還有芍藥,一到春天,海棠開過芍藥就開,好看極了,比這兒可好!」碧眼狐狸說:「小姐,咱們回到北京宅裡,可要找個臨近花園的屋子,咱們住。」玉嬌龍並沒理她。

  此時夕陽斜照在小巷裡,家家炊煙散出,都在做晚飯了,所以往來的人也漸少。忽見由左首來了一匹馬,這馬是全身紅色,鞍韉很新,得得地走了過來。馬上的人身穿藍緞子袷袍,青團龍緞子的馬褂,頭戴鑲金邊的緞帽,似是一位官員。這人身材雄偉,在馬上揚著頭。

  玉嬌龍一看,神色立變,她趕緊退身回首,緊張得都有些顫抖,她向碧眼狐狸和繡香說:「你們都先下樓去!」說話時是命令的口氣。

  繡香還發著怔,碧眼狐狸便拉著她說:「咱們下樓等著小姐去吧!」她拉著繡香正往樓梯下走,忽聽樓外有人扯開嗓子高聲唱道:「天地冥冥……」玉嬌龍推開樓窗,向樓下厲聲喝斥了一聲,外面的歌聲便止住了。

  玉嬌龍氣得渾身發抖,向樓下瞪著眼,卻見羅小虎正騎在馬上揚首向樓上笑,街中還有往來的人呢!玉嬌龍趕緊又退回身來,暗暗嘆氣。忽然一回首,見一張几上放著墨盒和筆架,並有一疊紙張,她便趕緊走了過去。紙上已有厚厚的一層塵土,她抽出一張,見印著是「綠霞樓詩箋」。墨盒因蓋得緊,裡面的墨棉倒是沒乾,她就急匆匆地持筆蘸墨向信箋上寫:

  「君來此何意?速走去!他日若得意,可正大光明至京去見我父,勿再做此鼠竊。我為君憔悴甚矣,君乃不諒!男兒何竟如此無志氣?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為君為我,均宜奮翼直飛,今暫別,勿悲傷,相見之期不遠,惟在君為也!」

  寫畢,團了團,便摘下髮辮上的金簪,刺透信箋,隔窗投於樓下。只見羅小虎在馬上伸手接住,又笑了笑。玉嬌龍趕緊回身,心裡真恨。聽見樓下的馬蹄聲,她又趴著樓窗向下去瞧,見羅小虎健馬雄威。已走出了這條長巷。

  玉嬌龍的心裡又有些依戀,她回身走到幾前,收了筆紙,不禁呆呆地發怔,心中想:小虎必是真不做強盜了,不然他如何敢到迪化城中來呢?他一定是知道我將離開新疆,所以才不知由什麼地方趕到這裡來與我相別,但他又太冒失了……。

  此時碧眼狐狸又一人上了樓,她向玉嬌龍作出來一種惡笑,說:「小姐,我知道了,原來半天雲……」玉嬌龍不語,轉身下樓。碧眼狐狸在前,一邊向下走,一邊還回頭,還是那麼惡笑著,悄聲說:「從今天起,你得把書讓我看看了!」玉嬌龍驀然一腳,正踹在碧眼狐狸的腰上,就聽咕咚一聲,就像是把一個很重的東西給整個扔下樓去了。

  正在院中揉柳絲的繡香嚇得轉過身來,說:「哎呀!高師娘你怎麼啦?」碧眼狐狸卻已挺身而起,瞪起了兩隻兇眼。可是玉嬌龍已然下了樓,就假作攙扶似地揪住了她的胳膊,碧眼狐狸紫色的臉立時變為蒼白。

  玉嬌龍笑道:「師娘你老了,上下樓應當小心!」她手指用力,正捏的是已經被她給挫開了的碧眼狐狸的骨節。碧眼狐狸疼得頭上就滾下豆子般大的汗珠,她只好說:「可不是,我真老了!好小姐!」玉嬌龍又用手一托她的胳膊,咯嘣一聲,骨節才合上了。碧眼狐狸一裂嘴,這才緩過氣來。玉嬌龍叫繡香過來攙扶著高師娘,這才一同出園回到內院。

  從此,碧眼狐狸對玉嬌龍更加畏懼,可是玉嬌龍待她卻比以前更好。繡香那聰明的丫鬟卻從這次起,就覺出她們的小姐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敢問,也不問,並且故意不去留心她小姐的行為。

  在迪化城住了四天,又啟程東去。玉嬌龍怕羅小虎仍在暗中尾隨。她時時地提著心。可是過哈密城、出猩猩峽、進嘉峪關、走祁連山,渡黃河、經蘭州、過長安、穿風陵渡、穿晉省,路上直走了兩個月,在秋色滿城之下平安抵達了北京,竟未再見羅小虎的身影。沿途閱盡了千山萬水,玉嬌龍自覺襟懷一暢,可是把個羅小虎拋在了萬里之外。她又有些悲哀。

  到了本宅中,這裡庭園寬廣,起居食用較在邊疆時益為豪華。她因有綠霞樓上的那件事,就不願再與碧眼狐狸同屋居住,所以她自己擇定了西房做她的香閨,命丫鬟繡香和吟絮住在套間。這裡是格外寬敞,而且有個後窗,窗外通著那向少人跡的花園,她每夜習武非常地方便。因為她父親就了新任,公事較在新疆時忙得多了,她母親又終日與戚友應酬,所以她也比昔日更多些自由。

  京城的富麗,生活的尊貴,也使她對於羅小虎不甚懸系。京城中顯貴極多,彼此都往來甚密,喜慶慰弔之事幾乎每天都有,玉嬌龍的富麗、雍容、華貴,就立時壓倒了京都一切的名門婦女。她的兩位胞兄和嫂嫂、侄兒也都進京省親,家庭團聚,便解去了她不少的憂悶。

  她的兩位胞兄,一名寶恩,一名寶澤,全是在京城長大的,後來都中了舉,做了官,一在安徽,一在四川,現任都是四品府臺。嫂嫂也全是名門之女,侄子們都已很大了。十餘年來,因為父母和幼妹都在新疆,路途遙遠,他們很少去省視,只是有時候玉大人進京時,他們才趕到京城去叩見。玉嬌龍只記得五六歲時隨父母在京時,她的兩個胞兄同在一個月之內娶了嫂嫂,喜事辦得很是熱鬧,那是給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兄嫂在京住了約有半月,就又分別回任去了。庭院雖大,但人口稀少,玉嬌龍便又感到有些寂寞。得到她母親的同意,她就時常出去遊玩。與她往還密切的有許多名門女眷,但比較近的反倒是那落魄的小旗官德嘯峰之妻德大奶奶。這有幾種原因:

  第一,兩家本來是老親,而且玉大人最欽佩德嘯峰之為人,認為他慷慨好義。對於幾年前德嘯峰所打的那場冤枉官司,玉大人也非常不平。所以德嘯峰充配新疆之時,雖然他只到了伊犁,並沒到且末城,可是玉大人趕緊就派人去照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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