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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得祿在這屋裡發了半天的怔,也就回到裡院去了。裡院得祿的家眷全都戰戰兢兢,再也睡不著了,外院的人更是個個垂頭喪氣。不多的工夫,天就亮了,劉泰保自己跑出去僱來了兩輛騾車,就叫李成、彭九等人跟著車,送孫正禮和梁七各回鏢店,禿頭鷹也走了。劉泰保極為煩惱,倒頭就睡。

  當日,他一天也沒有出門。晚飯後,神槍楊健堂來了,那薛八、彭九、李成、禿頭鷹等人,全都沒敢再來。楊健堂為人沉穩有膽氣,武藝在孫正禮之上,所以劉泰保又放下些心。一夜依然是小心防備,刀槍不離身,蔡湘妹又預備下幾支飛鏢,可是並未發生什麼事故。

  劉泰保也相信碧眼狐狸昨天是中了飛鏢,傷得一定不輕。次日他就找了禿頭鷹。叫他去想法兒探聽玉宅裡有什麼人受了傷,或是有什麼人忽然得了病。晚間,禿頭鷹來了,說是玉宅防範甚嚴,僕人不許隨便出入,那大門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外人是無從得知。劉泰保只好在心裡存著這個疑團,他暗咒著碧眼狐狸因為那一鏢就死了才好。

  一連又是六七天,賊人並未再來攪鬧,楊健堂也懶得每天由南城到北城來了。此時年關已近,別人都紛紛地買麵辦肉,索賬還賬,裡院得祿家更是高興,連年菜都著手烹調起來了。劉泰保卻終日沒有一點兒歡容,心裡只想著捉賊防賊,湘妹叫他買辦什麼東西,他都擺手說:「忙什麼的呢?反正誤不了你過年就得啦!」他雖然並沒說今年這個年不過了,可是二十三祭灶的那一天,他連一塊灶糖也沒買。

  晚間,蔡湘妹聽著別人家裡放鞭炮,就非常地心煩,才點上燈,她就舖好了被窩獨自去睡了。劉泰保把屋門關上,手裡拿著口扑刀,坐在炕頭,他一邊勸他媳婦,一邊嘆息著,說:「你也真是小孩子氣,咳!你想我還有什麼心思過年呢?早先我只是心高氣傲,自以為了不得,我到北京來的原因,就為的是會會江湖聞名的李慕白。但是現在,我竟叫一個碧眼狐狸和個小狐狸弄到如此地步,我出門見著人,都覺著沒臉,還過年?」

  蔡湘妹說:「你豁不出去嘛!你要豁得出去,咱們每人一口刀,闖進玉宅去捉賊!」劉泰保說:「咳!那沒有用。就是見著了碧眼狐狸跟她那徒弟,咱們也是不敢認,白白讓玉正堂抓住,辦咱們個持刀闖入家宅的罪名。玉正堂心裡正恨著咱們兩人呢!」

  蔡湘妹冷笑著說:「哼!咱們兩人?你說得有多麼親熱!可是既然過日子嘛,今兒連祭灶都不祭了,叫別人瞧著,咱們這哪像個人家?真是,我跟了你,還不如跟著我爸爸的時候好呢!」說著,眼淚就噗簌簌地落了下來。劉泰保忙替媳婦擦了擦眼淚,笑著說:「你別煩!只要捉住碧眼狐狸,找回來寶劍,那時咱們就天天過年,天天吃餃子。」

  蔡湘妹把小嘴一撇,說:「哼!憑你呀?這輩子也捉不著碧眼狐狸,還想找回寶劍?做夢吧!」劉泰保說:「哈!由我老婆就先看不起我,我一朵蓮花還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好啦!有你這句話,賊再來了你別上手,看我一個人……」

  正說著,忽聽外面門環「吧吧」一陣響,響聲還似乎很急。劉泰保吃了一驚,蔡湘妹趕緊把他推開,驚慌著說:「聽……」劉泰保微微冷笑著站起身來,他手提扑刀,開了屋門,昂然走出,在院中高聲問道:「找誰?」

  蔡湘妹也趕緊推被坐起,急忙穿上鞋,抄刀找鏢。這時卻聽外面街門開了,有楊健堂的說話聲,並聽到她丈夫在往屋中讓人。蔡湘妹就趕緊放下刀,隨手點起燈來,卻見屋門一開,先進來的是一個女子,楊健堂和劉泰保跟在後面。這女子的頭上梳著辮子。顯然是未嫁。年紀也就是二十三四,身材不高不低,很俏拔。眼睛靈活而有神,臉上微微有點兒瘦,並帶著些風塵之色。她披著一件青綢的棉斗篷,並不華麗。

  劉泰保不但是滿面笑容,而且還有點兒驚慌莫措,並向她說:「見見!這是俞大姊!」蔡湘妹一時想不起這人是誰,只規規矩矩地站著,把兩手疊在胸前拜了一拜。這位俞姑娘也微笑著還禮。劉泰保就恭恭敬敬地讓坐,又忙著去扎火爐,並叫湘妹給倒茶。

  湘妹詫異著,見這位俞姑娘在椅子邊坐下,臉上還帶著點兒笑。她送過茶來,這位俞姑娘就輕輕說了聲:「不要客氣!」湘妹就站在桌子旁邊,藉著燈光,眼睛直直地看著這位姑娘,就見她連耳墜都沒戴。又低頭偷眼看看下面,見她的腳比自己的腳還大,穿的是一雙黑布鞋。

  此時楊健堂坐在姑娘的對面,笑著說:「好了!今晚我倒盼著碧眼狐狸師徒前來,叫她們碰一碰釘子!」劉泰保說:「那還用說?碧眼狐狸若來到,一定是逃不了。姑娘的武藝高強,天下皆知,誰不知鏢殺苗振山、大敗張玉瑾的鉅鹿縣俞姑娘?何況這三年您又學會了點穴!」

  蔡湘妹吃了一驚,她想不到原來這位不速之客,就是鼎鼎大名的俠女俞秀蓮,立刻她就笑了,說:「俞大姊,前兩年在甘肅我都聽人說過您,我想見您極了!您是幾時來的呀?」

  秀蓮微微笑著,說:「我今天下午才到。我此次來,是專為看我的德五哥、德五嫂。他那兩個兒子是我的徒弟,兒媳楊麗芳也早就與我相識。我本想住上兩天就走,還回到家鄉過年去,可是就聽德五哥說了你們被碧眼狐狸欺侮之事。我聽了真生氣,北京城怎能容這樣的賊人橫行!所以我找人去請楊大哥,叫楊大哥帶我來找你們。你們放心,只要賊人今天能來,我絕不叫她逃得活命!」這姑娘說話是慢慢地,輕輕地,但說到了末幾句,她的聲音卻十分厚重有力,並且眼裡露出一種英悍之風。

  劉泰保這時十分高興,極為恭謹。可是他今天跟俞秀蓮是初次見面,有許多話他不敢問,也不敢說,只把碧眼狐狸與那小狐狸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俞秀蓮絲毫不覺得奇異,只說:「不要緊,今夜她們若不來攪鬧,明天你設法激她前來,到時我自有辦法。可是我這次來到北京,只想住三四天,還得趕緊回去。我不願別人都知道我來了,你還是不要在外去說才好。」

  劉泰保連連點頭,說:「那是自然,我們若說出來俞姑娘前來幫助我們,那碧眼狐狸師徒一定就嚇跑了,寶劍更沒法追回來了。」俞秀蓮點了點頭,楊健堂就叫劉泰保同他到南屋去了。

  這北屋裡只有俞秀蓮和湘妹,湘妹又把炕上的被褥疊好。俞秀蓮卻站起身來,脫去了青綢斗篷。她裡面只穿著青布的短衣短褲,又瘦又單寒,可是她一點兒也沒有怕冷的樣子。腰間繫著一條青絲帶子,掛著刀鞘,她把刀鞘摘下來放在桌上,是一對雙刀,刀柄上繫著很長的青綢飄帶。蔡湘妹笑著走過來,摸了摸刀柄,問說:「這是俞大姊使用的嗎?」

  俞秀蓮微微點了點頭。湘妹將雙刀從鞘中抽出來半截,只見寒光奪目,心說:在這兩口刀之下不知死過了多少兇悍的盜賊!湘妹說了聲:「真是好刀!」便掠起眼波來,羨慕地看著俞秀蓮,又問說:「聽說有位李慕白,是大姊的……」俞秀蓮很自然地說:「他是我的恩兄。」蔡湘妹點點頭,心說:幸虧我沒說錯了話!

  俞秀蓮拉著蔡湘妹的手,笑著問說:「聽說你的武藝也很好,還會打鏢,會踏軟繩。」湘妹臉紅了紅,說:「我的武藝比您可差得遠啦!您別提了,提了我真要羞死。大姊練的是真正武當派的功夫,我們練的卻是江湖上的俗玩藝兒!」

  俞秀蓮拍著蔡湘妹的肩膀,說:「你怎麼這樣客氣?」湘妹笑了笑,又說:「以前我聽人說大姊的英名,我以為您一定是身材很高大,黑臉,像五爪鷹孫大哥似的,現在一看,……您長得真俊!」

  俞秀蓮沒言語,湘妹又說:「玉宅裡有一位小姐,長得也太好了。我原想混進玉宅,給那位小姐去當丫鬟,順便探訪她宅子裡藏匿的賊人,可是沒辦到。那位小姐跟德宅的大奶奶、少奶奶都很好,她們常來常往,您將來在德宅一定能遇見她。她長得真美,我真喜歡她,可是她不如您,您的臉上有一種英雄之氣。」

  俞秀蓮搖了搖頭,說:「她們富家小姐也是應當長得好看。小姐的身後必定有丫鬟伺候,假若丫鬟都挺美,小姐卻難看,那一定得叫別人笑話。你也很美,假若你不美,別人就該說你是個醜媳婦了。我卻不能同你們相比,自我十六歲時就在江湖飄蕩,如今已是六七年了。我無論走在什麼地方,向來是孤身一人。可是一個女子在外邊真不容易!投店都不方便。我只恨我長得太不雄壯,我恨我不幸生來是個女兒之身!」俞秀蓮說話時,似乎是有點兒感慨,但面上並無什麼悲戚之色。

  俞秀蓮同湘妹兩個閒談著,不覺天色就不早了。那南屋中燈光也未滅,劉泰保跟他的表兄楊健堂也像越談話越多。這一夜無事發生。

  第二天楊健堂走了,俞秀蓮雇了一輛車,又回到東四牌樓三條胡同德家。蔡湘妹安心地睡早覺,劉泰保卻到西大院去找禿頭鷹。這幾天劉泰保門也不大出,沒什麼精神,如同一朵蓮花兒缺了水,快要枯萎了。今天他卻像遇著了甘霖,揚眉吐氣的,臉色也特別鮮明。在西大院茶館見著了禿頭鷹,他頭一句話就問:「老禿!有什麼新聞沒有?」

  禿頭鷹搖著禿頭,說:「一點什麼事兒也沒有!昨天祭完灶我還跑到鼓樓西繞了個彎兒呢,看見玉宅大門緊閉,連點兒狐狸的騷氣兒都沒聞見。據我看,是你弄錯了!狐狸另有狐狸窩,絕不是在玉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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