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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申飛說:「韓大相公!你明天去幹你的,我明天去幹我的吧!」

  徐廣梁就向申飛說:「你也不用這麼急躁。事情是走一步,看一步,據我想,要向獨角牛拿嘴勸,那可真是對牛彈琴。不過韓老侄你這樣慎重,我是一點也不怪你,因為你有那麼大家私。」

  鐵芳說:「這也說錯了!家私我早已不要了!這次,若不是因為獨角牛的事,我早就又走了。」

  徐廣梁反問說:「那你可為其麼回來的呢?」鐵芳沒有言語。徐廣梁又說:「無論怎麼說,你跟獨角牛拼命是犯不著,他那點武藝,那條壞腿,我想邢柱子都能夠打得過他。他手下大概除了那兩個娘們還厲害,可是好男又不跟女鬥。費斟酌的只是那老劉昆!」

  鐵芳說:「咱們跟劉昆更無仇恨了。」

  徐廣梁說:「今天聽說獨角牛就派人請他去了,他來了就絕不會饒你,我聽邢柱子說過你在鳳翔星辰堡被困的事,我可就替著你發愁。也不是我故意拿這話激你,劉昆是個有名的人物,咱們這屋子裡的人合起來,怕也鬥不過他一個。依著我說,你想一想,春雪瓶這時大概是在其麼地方了,你或是叫邢柱子趕緊把她請了來,咱們都不必出頭,只請她一個人下手,我想這事若到她手中,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

  徐廣梁原來是這麼個主意。躺著的拐子申飛不禁笑了說:「我的連枝箭徐四節!你老人家過去的話是多麼硬?到如今怎麼忽然又軟啦?」

  徐廣梁忿忿地說:「若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今夜就能去殺了獨角牛,老劉昆來了,至多我拼上一條命,當年同師學藝,對神叩頭,是我們弟兄四人。大爺柳穿魚韓文佩被石樁打死在他家裡,二爺金剛跌趙華升跟三爺一提金蕭仲遠都死在了祁連山,只剩下了我一個,活著又有甚麼意思!我的老伴已死,兒子在外學買賣,也用不著我養活。我若是死在劉昆的手裡也不算本事弱,只是鐵芳,我們顧忌的是他呀!」

  鐵芳說:「我也沒有甚麼可顧忌的,但四叔還是不要為這事出頭才好,即使老劉昆跟獨角牛都不再與我們為難,我在家裡也是住不長,因為別處還有些事情未辦。現在這裡的事,就都不必說了,我已有了主意,到明天我就看事作事,申師傅的這一鏢之仇也得報,劉昆找我來,我絕不能向他低頭服輸,但我也不會太魯莽。」

  笑了笑,又同邢柱子說:「為那匹馬,把你辛苦了一趟。但你也不必走了,由明天就到我那裡住著去好了,以後我若不在家,家中更得有你這樣的一個人給照應著,還有徐四叔,我盼望你老人家也不用再離開這個地方了!韓文佩雖然作過錯事,但他後來也很纖悔!」

  徐廣梁搖頭說:「我倒是不恨他了,他若活著可不行,如今他死了,他就還是我的老大哥!」

  鐵芳說:「那麼韓文佩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他的兒媳就如同是你的兒媳,明天你也搬了去住,不要走才好!」

  徐廣梁一聽,面上不禁顯出來了驚異之色,他知道韓鐵芳並不是韓文佩的親兒子,所以鐵芳才直叫韓文佩之名,而不稱甚麼「先父」,這一點他並不怪。他怪而且疑的是想:這次鐵芳往祁連山去,一定是已見著了他的母親,所以他才趕快著回來,趕快又要走。即使在這裡闖下禍事,他也不顧。

  徐廣梁如此一想,就也不再多問,反倒慨然點頭說:「好吧!你走後,家裡的事可以由我照應,我只吃韓家的飯,我可不能花韓家的錢,幾時你再回來,幾時我再走。不過老侄:我還告訴你一句話,無論打到甚麼地步,傷人可以,但不可以出人命,落得即使逃開,也成了一輩子的黑人,不敢再出頭露面,年輕的人,幹那事可合不著。還有一句話,韓家的財產都是你的,你們的親友又少,隨你把姨子,大媽,乾娘接到家,或是分居供養,絕沒人攔阻你。再說你就是多娶幾房老婆,也沒人對你說閒話,我還願意你將來看守著家業,因為江湖道上實在是太難行了!」

  鐵芳漫然點了點頭,也沒有說甚麼,當下屋中的幾個人全都沉默不語。拐子申飛聽鐵芳把以後的事都已託付給人了,顯露出要跟獨角牛拼鬥的決心,他就也不說甚麼了,就忍不住地發出了呻吟。鐵芳就要回去,邢柱子先跑到馬棚去給他備馬。

  店家也醒了,有個夥計打著個燈籠從櫃房出來,問說:「喂!誰在那兒動馬?」

  邢柱子在那邊答應了一聲:「是我!」

  此時鐵芳已手提寶劍從屋中出來。走過去向店夥說:「他是備他自己的馬,要叫我騎回去。」

  店夥舉起燈籠來一照,就說:「原來是韓大相公呀!我們聽說你老人家回來啦,要想請安去,可又騰不開身。韓大相公!你老是甚麼時候來的呀?怎麼不早言語一聲,我也給你取點茶來!」

  這時候邢柱子已把馬備好牽了來:「你快看!這可是我的那匹馬!」

  店夥連說:「就是別人的馬也不要緊,誰不願意跟韓大相公交個朋友呀!來,交我給大相公牽著吧!」又說:「我們開店的,晚上只要聽著一點響動,就不能不出來問問。」

  企起腳來,趴著鐵芳的耳朵又說:「群雄鏢店裡的那些人,他們甚麼行當都能夠作。前兩個月,我們這兒真鬧過賊,大相公如今一回來,我們可就放下心了,洛陽城,包管甚麼事兒也不會再有了!」

  此時鐵芳倒藉著燈光看出來果然是這匹黑馬!第一次是在靈寶縣菩薩廟中先見著他,才見著的「病俠」,見著母親。後來越潢關,走榆關,過甘涼大道,出玉門關,到了白龍堆沙漠,母親逝世,只留下了這匹馬。自己甯將心愛的「烏煙豹」賣給人,也未忍賣他。

  後來在草原上馳聘,在大沙漠上飛躍,登天山,上祁連山,直到鳳翔被拴時才與他離開的,如今,一點也不錯,是那匹馬,它低著頭直頂鐵芳的衣裡,如依故主。

  鐵芳卻不禁心如刀絞,將就韁繩要到手中,向店夥說:「你跟著我,把門關上吧!」又同邢柱子說:「你不必出來了,快進屋去吧!」

  說著就牽馬出門,騎上馬,慢慢地走出了東關,就沖著黑茫茫的夜色直回望山村。在路上,他恐怕再有鋼鏢打來,他就時時在防備著,幸是回到村裡,並未遇見甚麼事情,可是村裡犬吠之聲非常的緊急,不由使他愕然了一下,但又想:必定是這幾條狗聽見了馬蹄聲,所以才如此亂吠,不足為異。

  可是又聽見對門的鄰居趙老頭兒的家裡,有哭聲傳到了牆外,他就想著:「莫非是趙老頭子死了?今天我在門前施錢的時候,還看見了他,他八十多歲了,拉著一根拐杖,還很硬朗,垂著一團雪似的白鬍子,還沖著我直笑,怎麼這半日之間他就故去了!老人的壽命也真是不可測呀!」

  一邊發著怔,一邊下了馬,可忽聽那短牆中又是婦人的哭聲,哭的是:「我的天呀……」

  鐵芳這可真驚訝了,說:「啊呀!莫非是趙老頭的孫子,趙大個兒死了嗎?那個鐵鑄一般的人!」

  原來趙老頭的兒子都早就死了,只仗著這個二十來歲的孫子,種著韓家的二十畝地,同著孫媳、重孫子、重孫女們度日。趙憨直,脾氣暴,又會幾手武藝,莊子中那些個年輕的人常聽他指使,自然地就保護著本村,使強人們對他都有點皺眉,而不敢來攪。平日他不贊成鐵芳常走琵琶巷,又覺著鐵芳連爸爸的孝也沒脫,胞妹也沒有聘出去,就拋下媳婦走了,他認為是在旁處另置了田宅,跟妓女蝴蝶紅一塊過日子去啦。

  所以這次鐵芳回來,他也沒有趕著來見,如今若不是聽見了哭聲,鐵芳也想不起來他。當下鐵芳非常納悶,下了馬才走了兩步,忽覺地下有東西絆了他一下,拿腳踢了踢,卻覺著是一根棍子,他就更覺詫異了。

  上前「吧吧」打門,打了半天,裡面也無人應聲,他就撩衣跳上了牆,向著門房大喊著說:「開門呀!」

  門房卻有人說著:「哎喲不好!又來啦!」

  鐵芳就連叫著:「毛三!毛三!」

  毛三倒是沒聽見,門房中卻有幾個僕人出來,還有個拿著一口單刀的。

  鐵芳說:「你們快把門開開!」

  下面還有人向上高高地擔著燈籠,厲聲問說:「你是誰?」

  鐵芳也氣了,說:「連我的聲音,你們全聽不出來了?」

  這時下麵的僕人才說:「哎呀!大相公!你這半天又上哪兒去啦?」

  鐵芳說:「外邊有我的一匹馬,給牽進來!」

  僕人驚恐地說:「大相公可別下來!你在牆上站著,我們才敢去開門!」

  鐵芳心說:「怎麼回事?」於是他就持劍站在牆上,在這裡把對門院裡的燈光都看得清楚,「我的天呀……」那裡哭聲就益為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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