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鐵芳一怔,那毛三卻向那老家人埋怨,說:「為甚麼你不把這話告訴我呢?我連影兒都不知道,不然我也可以接迎大相公去呀!」

  老家人卻說:「因為你白天淨睡覺,我也見不著你。前幾天是有一個姓邢的人,牽來了一匹黑馬,他說是給大相公送來的……」

  毛三問說:「不是大相公的那匹烏煙豹嗎?」

  老家人搖頭說:「不是,所以我才沒敢收下,那姓邢的又說是在陝西扶風縣,有一位春姑娘交給他送來的。他說春姑娘是個甚麼小王爺,我聽著更是摸不著頭腦,就也沒敢留他在這兒。他又說大相公在鳳翔府遭了一回難,可是現在也躲開那步難了,大概不多日子就可以回來了。我怕他是個騙子,就也沒敢信他的話。」

  鐵芳聽到了此處就趕緊問說:「那個人以後就沒有再來嗎?」

  老家人搖頭說:「沒再來!大概他見我們這裡不收馬也不理他,他一掃興,就離開洛陽走了。」

  鐵芳站住身呆呆地發傻,毛三在旁說:「一匹馬算得甚麼?大相公明天您到圈裡去看,那幾匹馬我叫人給您喂得肥極了,就等著您回來騎他們。大相公您也別歎氣,錢化完了,回到家裡來,不算甚麼,您如今到了家,還是一家之主,少奶奶也正等著您回來呢!」

  鐵芳自呆了半天,腦裡浮現的只是春雪瓶,他一點也猜不透,春雪瓶由星辰堡取了馬,交給那個邢柱子,命他送到這裡來,是有甚麼用意?……如今聽到人提到了「少奶奶」三個字,他才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陳芸華,他就向裡院走去,隨著他進來的就是老家人,還有打著燈籠的毛三。

  毛三就說:「大相公回來得正是時候,今天是臘月二十七,再過兩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您要是不回來,這個家可是真不得了!少奶奶是天天念佛燒香,您走後托給陳家老爺管家,把四百萬兩銀子的財產都交給他管著,這半年多他可就樓足了,在登封縣又添置了田產,又另娶了個小老婆!我可也別盡是這麼叫,那也得算是大相公的小丈母娘呢!可就把他的身子給墜住啦,一個多月他也不到這兒來一次,這兒就多虧城裡的李老爺,人家拿著您的那些錢,是筆筆有賬,到了戶頭兒,人家就來開發我的工錢,一個也不欠。白馬寺塔,人家用您的名字捐了一百兩,聽說動的是利錢,沒動本兒。城裡的幾號買賣的掌櫃的也都有良心,都等著您回來算大賬了。小姐是七月初四出的閣,因為是孝服成親,咱們這兒也沒大辦喜事。到了劉家還好,也常回娘家來看看嫂子。劉財主跟姑爺,也倒都很關照這兒的事。只是他媽的獨角牛時常要想來咱們這兒訛錢,據他說大相公是死在新疆啦!拐子申飛倒還夠朋友,上個月咱們這兒鬧賊,據說是獨角牛勾來的,幸虧拐子申飛請了十幾個幫手來到咱們這兒住了五天。人家盡義務,不要錢,連飯都是自己帶,自給咱們這兒護院,才算把賊嚇跑了。」

  毛三說的神氣活現,這些事其實全是半年以來的事,那些人也都是早先跟鐵芳時常見面的人,然而鐵芳竟覺得仿佛是相隔得太長了,過久了,更不禁暗自烯噓。

  毛三為顯得神氣並說:「我由靈寶縣一回來,就給大相公看著這份家,其實後來蕭三爺就走了,也沒有人能管著我,我要是把打更的差事交給別人,或連晚上在那裡睡覺也行,誰也不能辭掉我。可是我不!我還是整夜打更,因為別人打更我不放心,尤其是神手張在這兒住的時候,他常招些個閒雜人來賭錢,後來幸虧他也走了!」這毛三的確是夜夜承更不輟的樣子,不然晚上他絕沒有這麼大的精神。

  可是他不知鐵芳聽人提到了瘦老鴉蕭仲遠,跟那神手張,心裡足多麼難受。又往裡院走去,便聽見了「梆梆」的木魚之聲,鐵芳就驚愕的站住了,這就是正院,有點淡淡的燈光和香煙嫋嫋散漫而出的,就是妻子陳芸華的屋子。他們當年結婚,這裡就是「洞房」,可是鐵芳並沒在這屋裡住過幾天,如今他胸中蓬勃著感情,臉上帶著慚愧。

  那老家人跟毛三隻說了一聲:「大相公回來了!」卻都沒敢往那屋門前去挪腳步。

  鐵芳把手中的破衣棠跟劍交了毛三,他就邁步近前,一拉開了門,屋裡的濃煙刺得他的兩眼發疼。屋中的一切都改變了,舊時條案上擺的是嫁奩,如今擺的卻是古佛;舊時壁上掛的是名人字晝,跟雙喜字的緞幛,如今卻掛著觀音大士的畫像;舊時八仙桌上擺的是名窯的盜器,茶具花瓶等等,如今擺的卻是古銅的香爐,裡面插著九枝已燃成了半截的線香,兩邊是燈檯,燒著光焰類動的佛蠟。舊時妻子陳芸華雖然長得平常,但永久是穿紅掛綠、黃髮如雲,如今卻穿著一件粗布的道袍,頭髮挽起,跟道士無異。

  屋中也沒有丫鬟跟婆子伺候,只有一個也是身穿道袍,但絲發整齊,戴著白銀的簪釵的一個清秀的少婦,這正是靈寶縣馮老忠的妻子荷姑。

  此時,毛三又在院中喊著說:「咱們大相公回來啦!唉!少奶奶您就先別念佛了!您把大相公已經給念回來了,也就用不著再念了。但是陳芸華依然對著佛撚她手中的念珠,嘴裡暗暗地念著,她並不是沒有看見她丈夫鐵芳,但她並不看,她索性跪在蒲團上了,把經卷誦的更緊,好像是沒有完了。

  荷姑站在桌旁替她敲著木魚,但一聲比一聲敲得緩,敲了幾下就不敲了,放下了木魚錘兒,雙手合什,算是向鐵芳行了禮,鐵芳也拱了拱手。他才邁到屋裡一步,便又撤回腿去,因為鐵芳此時的心真如同冷灰了,到院中就向老家人說:「打掃一間屋子來,叫我先歇息一晚吧!」

  老家人說:「大相公住的那個跨院,雖是永遠鎖著,我們可天天去給您打掃收拾。」

  於是鐵芳又隨著毛三的燈籠到了他以前獨自居住的那跨院的屋裡,敢情已有僕人趕來給他重新打掃好了。紅木的桌椅擦得都發光,除了銀燈檯之外,還點著兩隻蠟,鐵芳一進屋就把兩隻蠟吹熄了。

  待了一會,院中站滿了僕人僕婦,都說:「要見見大相公,給大相公請安。」

  鐵芳站在門前往外拱手說:「我走了這些日子,這裡多仗九你們忠心照應,我實是感謝,但是我這次回來也住不長,一半日便要走!」他這話說了出來,院中站的男女僕全都發呆,全都憂愁。

  有個上把年紀的男僕就說:「大相公可真不能再走了!若是再走,不到半年,這個家可完了!家裡沒有個主子哪兒行呀?」

  有幾個年輕的莊丁就說:「大相公不能再走了!您回來歇兩天,得給那獨角牛一點顏色瞧瞧,不要叫他背地裡再罵大相公,他因為大相公沒在家,就欺負我們,弄得我們簡直不敢進城去啦!」

  又有一個伺候韓鐵芳養母秦氐的老僕婦,叫謝媽,她趕到臺階上來忿忿地說:「大相公您要再走,您就連死的帶活的全都對不起了!老善人當年立了這份家業可不是容易,老太太拉持您這麼大也不容易,少奶奶自從過了門雖說是沒缺過吃,沒短過喝,可也是處處見難,沒得過您的好臉兒。您又走了這麼些日子,少奶奶哭得眼睛發疼,早先可也好佛,但不像現在這個模樣了。自從這裡的小姐出閣之後,有一次少奶奶進城去看親戚,其實回來的時候天還早,坐著咱們自己家裡的車,劉親家翁那兒還派了人送,半路上就遇著獨角牛帶著七八個地痞,他們說了許多的壞話,還截住了車,強摘下少奶奶的一隻耳墜子。可是第二天拐子申飛就去找獨角牛打架,打了獨角牛的手下兩個人,衙門把拐子申飛監了半個多月。咱們少奶奶從那時起就像是嚇出了病來,就整天念佛,家裡的甚麼事情也不管,幸虧有瘦老鴉那次給送來的馮老嫂,人家不但大大得給她敲木魚,還得替她管家務,人家的男人是在別處叫賊給害死了,人家的婆母又來到這兒不到兩月就故去了,人家孤身一人,也很可憐……

  說到這裡,略微軟了口氣。又說道:「大相公您得想一想,這個家不是別人的,就是您一個人的,別的人都不姓韓,就是您一個人姓韓!您要是再把家拋了不管,您就是不仁、不孝、又不義,你走到甚麼地方去,也沒有人能夠瞧得起您!」

  這個僕婦以老賣老,簡直是把鐵芳給申斥了一頓,鐵芳只是不言語。倒是別的女僕,把這個老僕婦給拉走了。

  毛三在旁說:「大相公也別生氣,謝媽說得也對,大相公您要是再走,我可一走得跟您出去了!

  咱們只往近地方去,一兩天就能回來才好。再說也別再管閒事,甚麼閻王、判官、小鬼、吊死鬼,咱們就是遇見了,也別再理他們。倒是,咱們真得刺一刺獨角牛那小子,因為那小子太欺負咱們了!」

  又笑著說:「大相公您看吧!您這一回來,明天少奶奶就得抹胭脂搽粉穿緞子衣裳,過一年准保您就有少爺了!慢慢地您也就是個老善人啦!還有呢?琵琶巷裡,這半年可其來了不少好的,有一個也是愛穿紅衣裡,比早先的蝴蝶紅可還年輕好看。只是不行啦,琵琶巷裡沒有甚麼正經的人去了,那裡的老鴇、毛夥、連賣花兒的都沒有一個不盼看大相公快生回來的……」

  鐵芳推著他說:「不要在此胡說!快些走吧!你該打更去了!」

  毛三說:「二更已經過了,索性等到三更的時候一塊兒再打吧。還有,大相公既然回來了,我看甚麼賊也不敢再來了,打更不打更也不要緊了,今晚上我要早睡,明兒白天我好有精神,我要跟著大相公進城去,讓他們都看一看。喂!你們來看看呀!我毛三的大相公又回來了!」

  鐵芳皺著眉說:「我這就要休息,你快些去吧!」他推著,那毛三才走,他又令老家人也走開,自己將屋門閉上。

  室中燈光閃閃,一切陳設全如昔時。圖書、文房四寶、成軸的古書,壁間還掛著琵琶、月琴、笛、簫等等,剛才自己帶來的春雪瓶的那口寶劍,也不知是被哪個僕人給配了一個不大合適的劍銷,也給掛在壁上了。

  他忿恨地想著那個城中的惡鏢頭獨角牛,同時又感念拐子申飛的豪俠尚義,然而自己這次回來,決定是對恩者報恩,情者報情,禮者報禮,可就是不報仇,絕對不與人爭毆意氣。只不過人雖在這裡,卻難忘高山大漠,草原長河。並且,這樣華麗的書房跟臥室,自己倒不習慣了。

  那「穿衣鏡」照著他風塵憔悴的影子,他更覺得自己不是這裡的主人,本來就不是這裡的主人,這原是柳穿魚韓文佩作強盜掙下來的家業,我卻是羅小虎跟玉嬌龍的兒子,他們人都已死,恩仇是都不算了,但我與這裡何干?在這裡有何權利?我若是回來再聲色犬馬,當我早先那個「韓大相公」那不獨春雪瓶要鄙視我、笑話我,就是江湖上的一切人我也都沒臉見,我更無顏再見白龍堆中我母親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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