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韓鐵芳也驚愣了一下,鼓起勇氣來又向樓窗掄劍砍去,砍了幾下,又攀緣著柱子爬上了樓頂,掀了一片瓦摔了下去,自己也沒聽見響聲,可是下面也沒有人再發問了。他就蹲在樓頂瓦上,霎時就聽見對面的院落裡梆鑼連敲,亂了起來,又見有四五隻燈籠晃晃悠悠地出了那院落,跟著許多人都擁擁擠擠亂跑著,亂說著:「是甚麼事?是甚麼事?」

  「哪兒?哪兒?」

  「在樓那邊,樓那邊……」

  梆梆的更析聲,當當的銅鑼聲,都如驚雷急雨一般地響了起來。韓鐵芳一看事情已然辦到,急忙轉身就要下樓逃走,可是又見外面那條弄裡,也趕來了兩隻急走的燈籠,跟著幾個人大喊道:「拿賊呀!拿賊呀!」

  情勢更糾,離著更近,堵住了韓鐵芳的去路。韓鐵芳未免著慌,趕緊又攀著樓柱往下,他原打算躥進樓內躲藏,可是只見燈光跟眾人都往這邊這來了。

  這裡面已是死路一條,於是急中生智,反往樓下焉然一跳,向著已來到臨近的眾人大喊一聲:「快來吧!樓上有賊!別放跑了!」

  對面的人也沒辦清他是誰,燈光也沒照出他的模樣,還以為他是自己人呢,便齊出說:「有幾個賊?有暗梯子。」

  他轉身就跑,那些人是往北來,他卻往東邊去,就有人識破了,喊聲:「你這小子就是賊!拿呀!」

  於是少一半人往樓那邊去,多一半的人卻撲上他了,並有人威嚇著說:「站住!讓我們照照你是誰?」

  韓鐵芳不答話,只是一直地跑,身後的人緊迫,又有人說:「小子你要不站住,我們可要放箭啦!」

  嚇得韓鐵芳越發匆忙地逃奔,此時牆外的那幾個官人也都爬過了牆來,梆鑼聲倒已停止了,可是說話及腳步之聲更緊更雜,燈籠也增多,照耀得直如白書一般。韓鐵芳已跳過了一堵短垣,他還看出這這牆上都鑲著扇面形的、葫蘆形的、桃兒形的各樣的玲瓏的窗戶,這的確是花園中才有的建築。他越了過來,一看是一片房屋,都有著廊簷,大半欽差玉大人即居於此,嚇得他趕急伏下了身。見這個院落裡倒很寂靜,西邊有三間北房,大玻璃窗裡燈光輝煌,廊下且支著一隻上面貼有紅字的「氣死風」燈籠,並有幾個人,可是都沒看見他。

  這時隔牆的聲音仍亂,官人隨著燈光,有的爬牆過來,有的由門轉過來,有的已上了房子,連燈籠也上了房了,有人仍然大聲喊:「找找!他絕跑不了!」

  又有人說:「別亂別亂!小心驚了大人!」

  已如網中之魚,阱中之獸的韓鐵芳,真已無路可走了,他只得緊貼著牆根急走了幾步,上了廊子。他見身後有一間房子,裡面黑魆魆,他慌不擇路,上前就把門拉開了,硬是跑了進去,原想是一進屋去,屋中必定有人驚起,那他可不論驚起的是甚麼人,就要揮劍了,但沒想到這屋裡原來沒有人,窗上裱糊的紙也不完整,驚心悚目的燈光一閃一閃地照到屋裡來。

  他看出眼前是亂七八糟,腳下也磕磕絆絆,原來這是一間放破爛傢俱,堆煤炭,並擺著許多枯乾了的甚麼夾竹桃、石榴樹、盆花的屋子。他伏著身如同一條蛇似的竄進了破爛傢俱堆裡,蹲在一張破桌子下邊,前面有破椅、板子,還有花盆擋著,可是外邊的腳步聲極近,人聲雖然不大也不再亂,但他卻聽得很清楚,只聽是:「怎麼?到底讓他跑啦?」

  「不會不會,他跑不了,往牆外再看看去。」

  「樓上怎麼樣?那邊的賊捉住了沒有?」

  「大概就是他一個?」

  「這小子,前幾晚來這兒鬧的多半就是他,殺死竇鏢頭的也是他!」

  更聽見有一個人似是由房上跳下來,怒氣說:「你們怎麼都是飯桶,連個毛賊在眼前都放他跑了?快搜!快找!」

  又有人說:「秦鏢頭你別嚷嚷!大人今天又發燒得厲害,別給驚嚇著了!賊也許藏在這屋裡,誰先進去搜搜!」

  屋中的韓鐵芳十分著急,手中緊緊地握著寶劍,心中突突不住地跳,可是又聽那人好像就是方天戟秦傑,他怒駡著說:「那個賊也不是傻瓜,他會藏在屋中等捉麼?你們快爬過牆丟到後院找找吧!」

  韓鐵芳這才松了一口氣,但聽見窗外仍有人說話。

  那方天戟秦傑的嘴裡仍在咕喂地罵著。房上也有人的腳步響,那短牆之外的聲音仍很亂雜,過了許久,方才漸漸地消停,始終沒有進這屋裡來搜,不過院中也永遠有人,有燈光。

  韓鐵芳幾回想要逃出去,但都不便,他只得又拉過一塊破板子遮住了自己的身子,仍然蹲伏在這裡,等待著逃走的機會,這個時候,梆鑼又遲遲地交到了四更了。

  此時,那三間正房廊下的「氣死風」燈裡邊的蠟燭也快燒完了,光度極為暗淡,著守燈籠的人也回屋去睡了,因為他知道賊人已經跑了,更夫往來巡邏著,方天戟秦鏢頭和幾位官人還不斷地在各院中搜查,這個看燈籠的人自知沒有多大用處,後半夜也絕不會再出其麼事了,他便趁著空兒去躲躲懶。何況屋裡的燈光還亮,棉門簾掛在西里間的前面,外屋一律是紫檀木的桌椅,才驚慌了一陣的連喜,坐在小凳上伴著一盞錫燈檯。

  那燈上燃著的兩根燈草,發著晃晃的光焰,照著這當了半生「長隨」已經訓練得極為規矩、極為世故的連喜,他眼前攤放著的一本《響馬傳》,本來他是用這本書消磨長夜,省得打瞌睡,屋裡的大老爺要是喚他,他好知道。不料今夜果然又來了真的響馬,並且來此光顧已經三次了,第一次殺了鐵霸王,第二次是送來一封使得欽差大老爺更加病重的甚麼信,這次又險些沒拆塌了那座綠霞樓,還越鬧越凶了。

  頭一次確使連喜受驚,因為他生來也沒見過鐵霸王那樣兇惡淒慘的死屍,真嚇得他好幾天沒作好夢,晚間不敢單身上廁所。但第二次出事時他倒不大驚慌,因為當他將賊人留下的那封信交到欽差手中之時,分明看見玉大老爺不但沒發怒,反倒連歎了幾口氣,最近達阪城有人送來那雙鞋,玉欽差就悄悄地親命他把鞋送到吉升店去,勸繡香跟雪瓶趕快離開此地,他就有點兒明白啦,猜出來大鬧這個花園的必定是那位「小王爺」。他想著「有其母必有其女」,一點也不足怪,五大老爺不見她,她當然不甘心,當然深夜裡會來的,來此也不過是跟這久病未愈的欽差老爺要個主意,想個法子,也許是請求他營救羅小虎,所以他倒不怎麼害怕了。

  不料今天忽然聽說來這裡攪鬧的賊人原是個男的,而且手攜寶劍,已經逃走了,這可真使他驚恐了。他不知來的這個男賊是甚麼人,是懷著甚麼心,他怦怦亂跳的一顆心,這時才略定。那本《響馬傳》裡邊雖有很熱鬧緊張的情節,可是他也不敢看了,對著孤燈發怔,慚慚地倦意襲來,他覺著頭沉,眼皮直往一塊兒打架。

  燈焰被由門隙蕩進來的秋風吹得火光更高更明,照得那靠後牆的四扇精雕的檀木屏風上面嵌著的貝殼做的各種花紋都燦爛生光,他可沒有料到屏風後面藏著人,藏著的還正是春雪瓶。

  原來雪瓶叫韓鐵芳來這裡造成一場虛驚,為的是「調虎離山」,叫這裡的守夜官人、鏢頭、更夫,全都跑到樓的那邊去捉賊。在這慌亂之際,必有人保護玉欽差的屋子,也必有人到玉欽差屋裡去稟報、壓驚,她便先隱在暗處辨出欽差居住之所,然後趁著一些人慌亂,向各處找,往各處看,連喜又往里間去「稟大人勿驚」之際,連這外屋也無人之時,她就比秋風兒還快,進來就藏在屏風後面,趴著屏風的縫兒偷瞧,看見連喜一會兒打沌,一會兒又驚醒一下,並且用手指蘸著桌上放著的碗裡的茶水直擦眼睛。

  其實雪瓶自量就是這時候走出屏風,被連喜看見也無妨礙,但她終究不願讓別人知曉,窗外雖已打過了四更,她卻一點也不著急。又站立了一會,看見連喜闔著眼睛,頭又重下去了,她才趁此時又像一股風兒似的轉出了屏風,走進了里間,那棉簾子沒發出一點響聲,連喜也沒有察覺,只「啊」的一聲又打了個呵欠。

  裡屋中升著個很旺的小白爐,暖得令人身上都發癢,藥味濃厚撲鼻,桌上的燈光極黯。那木榻上正臥著欽差玉寶恩,蓋著棉被,似睡非睡,覺出有人來到他的身邊,就一半呻吟,一半低聲地叫道:「連……」

  雪瓶卻突然過去在他的半睡半開的病眼前擺了擺手,驚得玉欽差立時將眼睜大,面現怒色,春雪瓶卻回過一隻手將桌上的燈往起一挑,使得光焰增大,故意叫欽差看見自己的容貌。她這一隻手仍然擺動,離著欽差的臉很近,她低聲說:「您別害怕!我是春雪瓶,玉嬌龍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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