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韓鐵芳也沒敢細看,卻覺得對面的繡香眼睛盯著他的臉上,簡直是目不轉睛,他既覺著奇怪,又覺著難為情,未容人家問他,就先說:「蕭太太也是我在黃羊崗子那裡見過的,我此次也沒想到春姑娘真在這裡,我今天來是……送馬,馬是春老前輩留下的,我給送到尉犁,可是後來聽說又丟失了,春姑娘因為尋那匹馬,到沙漠裡才跟我見了面,也可以說是在那裡把我救了,後來安葬了春前輩,又幸蒙春姑娘送我至老牛鎮那地方去養傷,並且贈給我金銀,我真感愧!我的身上箭傷養好了之後,無意中就在那鎮上看見了那匹黑馬,又被我得到手中,若是平常的馬,我也就留下騎著了,不必如此千里這這地一定非送來不可,但那匹馬不獨是名駒,而且還是春前輩的遺物,物因人重,我,我,才想應當送來,還請春姑娘收下,順便……」

  他本來肚子裡早就預備下很多的話了,而且都早就背熬了,但這時的咽喉卻又似被甚麼東西塞著,擠不出半句來,作難了良久,他才說:「我是順便來向……告辭。因為我在東邊甘涼一帶還有些事,大概今天就要走了!」

  繡香卻伸著手作挽留之式,說:「韓大爺您先不要忙著走,既然您辛辛苦苦來到這兒,我們雖不能拿甚麼謝您,可是也想跟您多說會話兒:請您說說您的府上在哪裡,老爺子,老太君是不是都在世?您家裡都還有其麼人?將來,我們無論是誰,要是順便路過那裡時,也好到您府上去看望著望。」

  韓鐵芳又坐下了,看了看雪瓶,才說:「我已經跟春姑娘說過了,我是河南洛陽人,我的父母都已經死去了。」

  繡香問說:「您的老太爺的官諱是怎麼稱呼?老太太的娘家姓其麼?您還有三兄二弟,令姊令妹嗎?」

  韓鐵芳覺得她問的這話很奇怪,心裡就想:她問這些事幹甚麼呀?有甚麼用處呢?斜著臉又看了雪瓶一眼,只見雪瓶也正注意地等著聽。

  韓鐵芳想到了那假父假母,不禁心中很不好受,尤其是一提到那假父,真的不能夠實說,只得嘆息一聲說:「先父的名字叫文佩,他是個務農的人,因為一生勤儉,留下些資財,但也都花盡了,我才飄流在外。」

  繡香聽了,憐憫的點了點頭,跟著嘆息,雪瓶也覺出鐵芳確實潦倒,必是為了謀生才出來的。

  韓鐵芳又接著說:「我的母親是秦氐夫人……」心中感念那位僕婦出身,忍辱從賊,臨死還將那塊紅蘿交在自己手內的那位忠義、慈愛的假母,不由得就鼻酸眼濕。

  繡香卻又在對面問說:「您的外婆家,也是在洛陽住嗎?現在還有甚麼舅舅、妗子、表兄弟嗎?」

  韓鐵芳搖頭說:「全都沒有了,現在我家中只有個胞妹,也已出嫁了!」

  繡香點了點頭,看了雪瓶一眼,表示出一種失望的神氣,雪瓶這時心裡也拿不定主意,因為韓鐵芳把他的家門,雖然沒說得很詳細但也可知是個破落的人家,已沒有甚麼可疑的了。繡香姨娘因為他長得有點像那死去的自己的爹爹玉嬌龍,但,實在是太渺茫了,太靠不住,因為這,自己心裡早先有一點像是嫉妒似的那點情緒,倒冰消了,而對韓鐵芳倒發生了無限的憐愛。

  這時繡香又說:「韓大爺實在是位好人!不瞞您說,我早先原是春大主爺跟前的一個丫寰,主人待我恩深義重!」說至此處不禁擦了擦眼淚,又悲聲說:「她一身雖享盡了福,任慣了性,但也受夠了苦,她原本有一個親生的兒子……」

  話一出口,卻又自悔失言。因為現在既知韓鐵芳不是自己所疑的那人,便不應當說出玉嬌龍另有親生子早年流落在外生死不明之事,也不能說雪瓶並非她的骨肉,於是就改口說:「但是那個孽子早就死在祁連山裡了!」

  韓鐵芳一聽,面色不由得一變,因為「祁連山」實在紮他的耳朵,震撼他的心。

  只聽繡香又說:「所以她早年有這件傷心的事,也就十九年沒進玉門關去。」

  韓鐵芳聽了「十九年前」這四個字,就不由得更詫異了,趕緊聽繡香往下再說。

  「直到她的痛越來越重,她才想著那裡還有一些未辦之事,這才掙扎著病體又離開了新疆,她在路上是怎麼遇著韓大爺的,我也不知這,不過,要不是有韓大爺跟著她,她在外頭死了,至今我們還不知道呢!」說到這裡,愈是悲淒,雪瓶也倚著門拿手絹揉眼睛。

  繡香又說:「韓大爺待我們的大恩頁難報答,尤其是上回您好心好意地到了尉犁城,因為那些哈薩克人在中間攪和,我們竟錯會了意,真是對不起您!」

  韓鐵芳帶笑說:「那倒沒有甚麼!也怪那時我沒有把話說明白!」

  雪瓶在旁微微有點臉紅,把頭低了下去,繡香更提到黃羊崗子之事,說:「我還叫您救過!」

  韓鐵芳說:「那也是我應當作的,但只恨我沒有學過甚麼武藝,不然,我那春前輩所作的事,和春姑娘的俠義行為,都是我景仰的,我都要效法,不容一些惡人橫行胡為!」

  繡香說:「可是我看韓大爺是一位忠厚的人,文墨的人,不應當跟那些壞人常常鬥氣!您這裡還打算往哪裡去?」

  韓鐵芳呻吟了一會才說:「我想到甘省再辦一些事,然後,我也不知我一定的去處,不過是到各處飄流罷了!」

  繡香惋惜著,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半天方才啟口說,「我想您既對我們有這許多好處,我們要是對您沒點酬報,那人說不過去了。」看了看雪瓶又說:「我出個主意,那匹馬送給您啦,您既跟她爹爹交了一場朋友又將她的爹爹葬埋,應當把那匹馬送給您。」

  雪瓶抬起臉來,很感動的說:「我原也是這個主意,在黑沙漠裡遇見您,我為甚麼不說話就走,就是想把這匹馬贈給韓大爺,作一點酬報,表我們一點心。」

  韓鐵芳將要推辭,繡香又說:「我們還想贈您一些銀錢,雖然我們這次出來也沒帶著太多的錢,但是還能拿出幾十兩出來送給您。」

  韓鐵芳擺手說:「這樣,就是人看不起我了!」

  繡香搖頭說:「不是,這實在是我們的一點誠意。」

  韓鐵芳仍然擺手,繡香又說:「您聽我說,我的意思是贈您些銀錢,您拿著回家,就不至於再在外邊流浪了。」

  韓鐵芳點了點頭,說:「蕭太太的這番美意,我是感謝的,但……」說到這裡,卻不禁微微冷笑,慷慨地說:「但我並不是沒有錢,實不瞞太太跟姑娘,我這次出來,將幾十萬的家資金都分散給了人,我出來完全是為在江湖間長些閱歷,哪能又受您的錢回家去呢?我謝謝太太跟姑娘,可是錢,跟那匹馬,我全不能受。」

  繡香還要解說,雪瓶卻拿眼色把她攔住,同時雪瓶對韓鐵芳就更加留心。

  韓鐵芳又說:「我在江湖這樣奔波,受挫折,我是很高興的,因為我原是想結交天下有肝膽的、知心的朋友,如春老前輩一樣。春老前輩玉嬌龍是三十年來天下揚名的英雄,蒙她以青眼待我,我們一路上傾心快談,臨到沙漠,同遇大風,她不幸死了,臨死時在風中雖未將話說明,但她似欲將身後之事托我,這就可見她覺得我是她的一個好朋友。我受了這樣的榮幸,就已是不虛此行了,至於錢,我用不著,馬,我兩番跋涉,奔走,送來送去,哪能臨了又落在我手內的道理?」說到這裡不住的搖頭,臉色變得發紫。

  雪瓶趕緊走過來幾步,說:「既然這樣,韓大爺不肯要銀子要馬,我們也不敢相強,這件事撇開來,不要再提了。韓大爺正直慷慨,只是我知道我雪瓶一個女子,恐怕終生也不能再報答您的恩惠,但,我記在心中就是了!」

  韓鐵芳將眼光對著雪瓶,他覺得雪瓶的言語是寶劍切金斷玉之聲,十分的乾脆,決然而鏗鏘作響,又見雪瓶的臉色如秋霜,如寒月,凜然可畏可敬。繡香也不再說話了,只是低著頭。韓鐵芳也發呆似的半天沒有說話,他此時心裡是翻來覆去地想:覺得這些話現在是都已說完了,只是應該說說玉嬌龍在半路跟自己所說的那些含含糊糊的話,但是聽剛才繡香說甚麼玉嬌能有個親生兒子在祁連山失落,又甚麼玉嬌龍十九年未到玉門關裡去,那可似乎又與我有點……

  心中既疑且亂,但這些事又無法問,不知先問哪一句話才好,連連暗歎了幾口氣,皺了幾次眉才問說:「蕭太太到這裡有幾天了?」

  繡香說:「我們來這裡很多天了,不久我們也就要回去啦!這次到迪化來,原是因為您那次離開尉犁城之後,我們不知大王爺是生是死,請了個名叫賽八仙給算了個卦,他說是春大王爺沒死,在這兒呢,我們信了他的話,才往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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