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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第九回 嬌軀寶劍夜戰豪雄 濁酒狂歌屈遭縲絏

  那羅小虎又不知從哪裡找出一隻小鐵鍋來,由皮口袋裡倒了水,就用手拿著放在火上,鍋底下又有個窟窿,哧哧的不住發響,他又大聲嚷嚷著說:「喂!快來幫幫忙!」

  韓鐵芳也手忙腳亂,趕緊幫著添草,一時沒留神,外面的風進來,把一根燒著了的草就吹在韓鐵芳的衣棠上,衣上火起,羅小虎驚訝著:「啊呀!啊呀!」一撒手,滿鍋的水都澆在火上,喳的一聲突騰起來一股白氣,羅小虎趕奔過去,幫韓鐵芳揪扯身上著火的衣棠,衣上的火滅了,可是那邊地下的火也滅了,滿殿裡都是煙,羅小虎張著兩隻手哈哈的一笑,他趕緊拉著韓鐵芳到外面叫涼雨淋淋,兩匹馬也都跟著他們跳出來,及至殿中的煙氣漸漸散出來,兩人再進殿,可是身上都淋得跟水老鼠一般了。

  韓鐵芳的皮肉沒有燒焦,但羅小虎剛給他的新緞子的心夾襖,大襟上卻去了一大塊,已經變成了灰。他趕緊又摸了摸懷裡,萬幸,那塊紅羅倒是沒有燒掉,也沒有損壞,他可垂頭喪氣,現出十分懊惱的樣子。

  羅小虎卻又譏笑他,說:「你心裡有事,不怪你幹事出舛錯,我看你大概是個公子哥兒,其麼事都不會幹,比我還笨!」

  韓鐵芳籲了口氣。

  羅小虎又說:「你還是上佛桌喝酒吧!你不行,讓我一個人來吧。」當下羅小虎又重新燒火,燒水,拿出一把茶葉來,在個破大碗裡沖了一碗茶,並找出幾塊乾糧,都放在佛桌上請韓鐵芳吃用,他就像給神佛上供做的,韓鐵芳卻又下了佛桌,說:「我這裡也帶著吃的東西呢!」遂就藉著火光去把自己的行李找著,取出來乾糧,就與羅小虎兩人分著吃,並且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交換著喝茶飲食。吃喝畢,地下的草灰還有餘燼,兩人都剝下衣服來蹲在火邊去烤,一邊烤,一邊談,羅小虎就直打聽韓鐵芳的來歷。

  韓鐵芳卻一句話也不肯說。他雖然對羅小虎與玉嬌龍往昔的那段情史,也很有些疑問,但為了尊敬亡友玉嬌龍,又實在不忍得打聽,所以他說的話極少,羅小虎的話倒還真多,羅小虎說:「這座廟,早先原有僧人居住,後來,這裡的大和尚被強盜殺死了,幾個小和尚也都跑了,這裡就留下了一座空廟,你看這個鐵鍋、飯碗,也都是和尚走的時候拋下的。」說到這裡,他又嘆息了一聲,說:「這次我到沙漠裡來,又會著了我舊日手下的幾個老嘍囉,那些王八蛋,現在都成了寨主了,這廟裡的事情,也是他們告訴我的。依著他們,是要叫我別走,說我若是不願再在沙漠中受那奔波之苦,他們就可以把這座廟修一修,派兩個人來服侍我,叫我在此來住,他們原是想讓我在這給他們保鏢,如遇著了事好求我幫忙。可是我說:我又不是和尚,為甚麼要住在廟裡?但我一來到這裡,可真懶得走了。我再說兩句話,你可不要生氣,我在五回嶺住了十多年,我真跟個老道士似的,我在那裡,雖沒另娶老婆,可是也有了產業,有了家了。人是把太平的日子一過長了,也膩得慌。我就忽然想起了玉嬌龍,因為聽由西邊去的一個江湖人他說祁連山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綽號叫黑山熊。」

  韓鐵芳一聽見提到了他的仇人名字,他胸中的怒火不禁又起,拳頭又不禁緊緊地握起,想著:只要是羅小虎說出黑山熊是他的朋友,或是他與他們有關係,那麼自己就給他一拳,打傷了他,制服了他,便叫他帶著自己去往祁連山,找黑山熊去拼命。那樣一來,倒可以把紀念春雪瓶的心拋開了,情絲割斷了。

  可是聽羅小虎接著又往下說:「黑山熊那小子,二十年來躲藏在祁連山裡不敢出頭,聽說他是心裡有虧,害怕新疆的一位春龍大王爺要他的命!因此,我就料到春龍大王爺必是我的……」

  他吞住了下半截的話,又攏起雙眉來,愁鬱地說:「我想她一定就是玉嬌龍,她不是在祁連山一帶尋找那黑山熊,就是在這裡的大沙漠裡了,總之她不在甘省便是在新疆,絕出不了這個地方,因此我就與我的兩個夥計,花臉歡與沙漠鼠一同西來,分頭去找,不料花臉歡又在甘省受了朋友的連累,打了官司,解往蘭州,聽說那時玉嬌龍正在蘭州,沙漠鼠就去找她,想求她救花臉驊,並說我已到了中衛縣想與她見一面,不料玉嬌龍全不念舊情,她只給了沙漠鼠幾兩銀子,對花臉驊,她全不管救,可是那時聽說她就病得很重,常咳嗽,沙漠鼠走到中衛縣去找我,我趕到了蘭州,到那家店房去找,卻聽店裡的人說,玉嬌龍跟著個年輕的小夥子已經往西去了。我追了一程,沒有追著,再回到蘭州去救花臉歡,已經來不及,他已被官司牽累得正了法了。

  我又對玉嬌龍很恨,我想為尋她,才死了這跟隨我三十多年的一個夥計,她卻跟著個小夥兒走了,不理我!真太薄情!我就帶著沙漠鼠又往西去,走在半路,沙漠鼠又害了病,我留他一個人在那裡,又單身西來,在沙漠中走來走去,前些日子就在道北邊的一家店裡,無意中遇見了個標緻的女子,聽人告訴我,原來她就是春小王爺春雪瓶,玉嬌龍的女兒。

  我想玉嬌龍的女兒,一定就是我的孩子,我去認她,她竟拿小弩箭射我,這弩箭當初原是我傳授玉嬌龍的,玉嬌龍因那才出了名,她學會了,卻又來射我!哈哈!好孩子,但我並不生氣,我暫時走開,想在沙漠裡等她,跟她細敘詳情,還不要叫別人知道,沒有想到我沒有等著她,她另走了一條路,反遇著了強盜,她把半截山、戈壁虎那些人打了個落花流水!

  我後來又遍地去找,就遇見二十年前我手下的幾個夥計,他們才告訴了我,那都是前兩個月的事,有個姓韓的人到尉犁城去找春雪瓶,並帶去玉嬌龍的馬、劍等等的東西。因此才斷定玉嬌龍已經死了,她必是得了病死在半路了!」

  說到這裡,羅小虎竟忍不住地落下眼淚,聲音都悲慘了,就又向韓鐵芳說:「芳老弟!你是不知道我們過去的事,更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出身,雖在沙漠中當過幾天寨主,可沒幹過其麼惡事,沒害過好人,後來認識了玉嬌龍,她叫我去做官,我就洗了手,可是官做不成,我沒法子!二十年前在五回嶺分別……」說到這裡,他將話又停住,發了會子呆,仿佛回憶當年一段柔情、美事,歎了一聲又說:「她走後,我對她時時想念,但我知道我不配做她的漢子,她願意嫁我,但只因為我不是個官,她卻是一位小姐,我就無顏再去找她。如今,我已經快到五十歲了,來找她,可是已見不著她了。」

  說到這裡,他不禁啊啊的痛哭,加上殿外晰瀝的雨聲,聲音更是悲慘。

  韓鐵芳的心中也很替他傷心,尤其是替已死去了的玉嬌龍惋惜、難受,而更疑到春雪瓶就許是他的親女,遂也嘆息著,用溫言勸了半天,才把羅小虎安慰得止住了哭泣。衣服都已烘得半幹了,兩人就都穿上,都上了佛桌躺著去睡覺。夜間很冷,兩人卻倒都睡得很熟,也沒有發生甚麼事。

  次日天亮,韓鐵芳先把眼睛睜開,下了佛桌,走出殿宇去看,見雨已住了,滿天鋪著薄薄的灰色的雲霧,出店門一看,路上雖有不少的稀泥,若騎著馬,倒還可以往下走,好趕到迪化去找春雪瓶。

  他不願羅小虎與他同行,所以回到廟裡一聲不響,就先拿著水袋給玉嬌龍遺留的那匹馬喂水,喂完了,他就又走到殿裡悄悄將劍入匣,又收拾包袱。不料這羅小虎也跳身坐了起來,問說:「雨住了嗎?你就要走!」

  韓鐵芳倒嚇了一跳,同過頭說:「雨已住了,我這就走,因為我要到迪化,還有些事要辦。咱們後會有期吧。」

  羅小虎下了桌子,說:「別忙,咱們一塊走,我也到迪化去。」

  韓鐵芳一聽,心中卻大不高興,就說:「羅兄,據我想,你還是不要去迪化好,二十年前你在此地當寨主,那時的毛頭也很大,你既能在這裡遇著舊日的夥計,難道在迪化就沒有認識你的官人嗎?倘若在那裡出了事,一來你已洗手多年,為二十年前的事情打官司未免冤屈,二來何苦再追問早先的事?或是有人看見了你,又想起早先玉嬌龍的事,你何苦叫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又受人評議?」

  羅小虎點點頭,嘆息著說:「芳老弟你說的話也對,可是我想迪化城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二十年前我才洗手的時候,就愣敢到迪化去,在迪化城裡我還與她見過一面,那時她在一座樓上,我卻在牆外的馬上……」說到這裡,他不由得把兩隻眼睛閉上,回想著當年的夢景。及至將眼睛張開,他卻又是一聲長歎,搖著頭說:「決沒人能認得我,我到迪化的時候,找個剃頭匠再把我這大鬍子刮刮,買兩身新衣穿上,將馬再打扮打扮,就更不會有人認識我了。不瞞你說,我是前兩天在沙漠裡打聽出來,有人看見春雪瓶才走過去,往迪化去了,她有親戚現在迪化,她一定是去迪化了。」

  韓鐵芳轉過身來發急地說:「你何必又到迪化去壞春雪瓶的名聲?她絕不是你的甚麼女兒,即使她是,她第一次既不認你,哪會又在迪化那大城之中又認你為父?你不要做夢了!況且,你見了她,於她有損,於你無益。」自己心裡又想:只要他敢說一聲:我非上迪化不可,那麼自己當時就能抽出劍來將他砍死,決不能叫他到迪化去給春雪瓶洩氣。

  但是羅小虎卻不住的搖頭,說:「我豈能去見她,在沙漠裡她不認我,那時我是有一陣子難過,可是後來我就明白了,她一定是不知道我,她的娘決不會將早先的事告訴她,再說,她在尉犁有赫赫有名的家產,有牛馬,跟個真王爺似的,我找了她去當爸爸?去享福?那我自己都笑話我自己了。我羅小虎自小就離開了家鄉,沒花過我爸爸一個錢,沒吃過我爸爸一碗飯,如今快要老了,倒去吃女兒?那有多麼沒出息!——我不敢!我到迪化城,跟她走碰頭,至多望她兩眼,心裡高高興興,但我決不再招呼她,我要去找一個人,也是一個女人,玉嬌龍死後,只有她也還許記得我的名字,聽說此人現在也往迪化去了。」

  韓鐵芳便問說:「此人是誰?誰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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