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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韓鐵芳一聽,倒不禁覺得慚愧,心說,原來這人竟這樣的誠實,我倒不如他。於是站起身來,含著笑將寶劍抽出,只見寒光奪目,確實是一口好劍,便拱拱手說:「既然這樣,我就收下了,把我的這口刀扔在這裡吧!我也不說甚麼道謝的話了!」由懷裡掏出那桑皮紙包,把包裡的一些金銀都攤在那個包袱上,就說:「朋友!這些東西我得來的確實很容易,但也不是我偷來的,劫來的,你也不必細打聽,你用多少拿多少就是了,我帶著實在太覺著沉重!」

  安大勇雖然慷慨,可是如今這許多黃白的東西都逼住了他的眼,他也不由得有些發糊塗了,手裡拿著買東西剩下來的十幾兩銀子,說:「有這點錢就夠了!」

  韓鐵芳說:「你既打算往甘肅省去,盤纏總是多帶一些才好,你再拿點銀子去。」於是又抓給他一把碎銀子,約有十餘兩,再又拿了一個小元寶也交給他說:「你索性出去再給我買一副舊的馬鞍。」

  安大勇接過了錢,黑臉上現出一些紅色,似對韓鐵芳是十分的感激,但他沒有說甚麼話,點了點頭就又出屋去了。

  韓鐵芳又休息了一會,安大勇就把鞍韉買來,在院中將那喂得水草俱足的黑馬備好,並已為他預備好了水袋跟乾糧。韓鐵芳已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就背著金銀包兒,手提皮鞭鐵劍走出屋來,劍在鞍旁掛好,他就章馬出了店門。

  安大勇送他出來,指向東北,詳細地告訴他往迪化去的路徑,二人就彼此拱手,安大勇說:「將來在東邊再見!」

  韓鐵芳說:「後會有期!」他便上了馬,揮鞭向北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見安大勇雄壯的身影依然在那大店門前立著,他又持著皮鞭將手拱拱,那邊的安大勇也高高地抱拳。

  韓鐵芳轉過頭來,策馬一直走出了鎮街,心裡倒覺著有點好笑,因為無意中交了這麼一個朋友,這人倒買爽快,他竟連我的姓名也沒問一問。只是由他的口中的話,知道玉嬌龍生前的情夫就是大盜羅小虎,那羅小虎也就是春雪瓶的父親,唉!這可真太侮懶了秀樹奇峰,而玉嬌龍的一生事蹟,可也太離奇曲折了。

  如今韓鐵芳只是右腿還有點痛,但不要緊,精神十分振奮,全身的新衣,鞍韉也不算太舊,他竟如初從洛陽走出來時那般的高興,馬也很快,步過了一片草原,天色就漸漸晚了。遠望眼前,黑茫茫地又像是一片沙漠,他如今對沙漠真是又愁又怕,便不願連夜往下走去,附近有蒙古包,他就去借宿,雖然言語不通,但蒙古包裹的人對他還很歡迎。馬放在外邊,有狗看著,進了蒙古包,地面是很低,地下鋪著牛毛毯,四面牆是圓形的,是用木杆紮成,跟鳥籠似的,包外都掛著很厚的牛毛毯、羊毛氈,一點風兒也不透,頂上有個窟窿,就仿佛窗戶似的,包裹主人大概是看出天色不好,令人蓋上了,包裡的膻氣十分難聞,但主人很誠懇的請韓鐵芳在左邊向東坐下,他卻坐在右首,這大概是表示賓主之分。這包裹有老少兩位婦女,像是婆媳,也很殷勤地給了韓鐵芳羊肉、馬乳、酸酪這些待客的貴重食物,韓鐵芳倒弄得窘促不安,不會說蒙古話,不知怎樣道謝才好,當晚他就宿在這裡。次日晨起,他就起身告辭,酬謝了包主人一塊銀子,而主人贈給他一件老羊皮筒子,他想這時還不冷,要這皮襖作甚麼?未免可笑,遂就謝絕了。但又仰面一看,天色陰沉得十分難看,大概一會就許有暴風大雨襲來,他發了發愣,又一狠心,說:走!拱拱手道謝,上了馬就往北去了。

  這時天色很早,卻看不見一縷朝陽,天空也連一塊藍的顏色都沒有。越走地下的土質越粗,草也越稀越短,韓鐵芳已有了經驗,一看就知道又走到沙漠了,他本來還有些躊躇、猶豫,但是座下的馬卻又飛快地向沙漠中奔去,難以收住。韓鐵芳心裡又想:反正這塊沙它是免不了要走的,不然就不能到迪化了,好!大概過了這片沙漠,一生也不會再到這裡來了,那麼就走吧!

  於是他就一任馬向前飛跑,霎時即走進了沙漠之中,又聽見有鈴槍之聲非常的清澈,雖有雲氣和沙崗遮著,看不見其麼,但他也放了心,想著:既有駱駝來往,當然這沙漠裡還有行人,自己又何必怕?於是他越發奮起精神來向前走,走著走著,那粗大的沙子跟粗大的雨點,可就都打在他的臉上跟身上來了,他說:「不好!」想回去吧,後面也是一片茫茫,要再走到那蒙古包也不近,他只得依然往前行去,雨越來越大,頃刻之間,他全身的衣棠都濕了,又後悔沒有要蒙古人的那件皮筒子。四周圍的沙子上都騰起了雨氣,天黑沉沉地,跟一塊飄滿了墨水的大硯臺似的,那鈴鐺聲早已聽不見了,駱駝一隻也沒見著,天地渾濁,景象真是奇絕壯絕,可幸風力倒還不大,浮沙也都給雨壓下了,他心說:不要緊,只要不颳風,我就不怕,就這樣向下走吧!於是他反倒把韁纏繩稍稍勒住,讓膀下的黑馬緩一些走,好在對面沒有其麼障礙物,遇著沙崗,這匹馬會自己繞過去,他就索性閉上了眼睛,身受著暴烈的雨點,耳聽著悲壯的雨聲,茫然地向下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多少路,更不知走錯了方向沒有,可是這時雨已有些住了,他的眼睛要睜開,可又淹得疼,身邊一塊乾燥的布也找不著,只拿胳臂擦了擦,勉強睜開了眼睛一看,還有點亂雨絲在空中飄著,可是天上的烏雲倒散了一些了,地下的沙子盡濕,並沒有甚麼水,那一堆堆的沙崗,就像是拿淚灑過的噴頭似的。吸到鼻子裡的空氣是又濕又涼,馬仍自己向前走著,這匹馬真好,它能專挑平坦的地方走,一點也不顯出累。它仿佛還認識這條道路似的。待了一會,背後有淡淡的陽光從烏雲中掙脫出來了,時已過午,他還是真往北走著,一點也沒有錯,韓鐵芳不由就心裡誇讚了一句,說:「真是神駒!」

  再往下走,漸漸的雨停了,韓鐵芳的兩隻眼睛也漸睜大。忽然聽見一陣吱喳的亂叫之聲,又見普嚕嚕的飛起了一群馬兒,韓鐵芳就像是吃了一驚似的,揚頭縱目看去,卻見飛向天空的這群馬兒,都很小,不是沙雞也不像鵪鶉,大概是一群麻雀,他心中大喜,放馬向前疾行。見馬蹄下忽然濺起泥水來,又出現一些綠色,再向前走,眼前又是無邊的草原,雨後陽光又出,照得那邊真跟一片黃金似的,雖然身上都濕得跟水駱駝似的,但他心中高興、暢快,揚起鞭子來虛抖了一下,口中不由說出:「秀樹奇峰春雪瓶!」說出來了,自己又想:我說這話作甚麼?真的!眼前又幻出來春雪瓶的娥眉秀臉,他就發呆了。

  馬再往前走,他卻身上像沒有了力氣似的,不禁惆悵。正在走著,忽然聽見前面有一陣馬嘶,他又把精神一振,隨走隨向兩邊去瞧,忽見靠西邊一箭之遠,有幾棵樹,很高,葉子很稀,也不知是甚麼樹,而樹下紅牆一抹,竟有一座廟。韓鐵芳就把馬收住,心說這個地方可真好,在這裡出家的僧人可真是沙漠岸邊的神仙!自己這時真疲乏了,身子被雨點灌得又酸又疼。又想找點吃食,馬也得叫它飲水、吃些草,於是他就撥馬向西邊走去,少時即來到了廟前,先聽見樹的高處有烏鴉的叫喚,廟門關得很緊,廟牆原來很破,牆上不是刷的紅顏色,是一種發紅的石頭所壘成的,有半堵牆都已經倒了,有一匹黑馬在牆裡露出條尾巴來。

  韓鐵芳曉得裡面倒未必有和尚,可是剛才一定有過路人在此避雨還沒有走,也就下了馬,放開纏繩,由著馬自己去吃草,他就到了那塌牆的地方一搖鞭子,就把馬給趕開了。他就登著乳石跳過了牆頭,卻聽見有個人喝了一聲:「喂!幹甚麼的?」

  他抬起頭來一看,見正殿裡的佛桌上坐著一條漢子,黑臉膛,連鬢鬍子,模樣兒極怪,穿著一身青色的短衣褲,光著兩隻腳,旁邊還放著裝酒的黑瓦罐,跟一堆肉甚麼的東西。這個人兩個大眼晴瞪著他,其跟個老虎似的。

  韓鐵芳就止住步了,也高聲問說:「這裡有和尚嗎?」

  這個人說:「哪兒會有和尚?早先這裡也許有過和尚,可是不定甚麼時候餓跑了,朋友!你是幹甚麼的?」

  韓鐵芳說:「我是過路人在沙漠裡遇見雨啦,走在這裡,忽然看見了這個地方,想來這裡歇歇。」

  這個人就說:「正好!我一個人在這裡正發悶!來吧!我有酒。咱們吃吃談談,交個朋友。媽的新疆這地方,天高地廣,能走個碰頭就是有緣,就算朋友。」拍著破佛桌,說:「來!這裡坐坐!」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很大,此時似是很喜歡,但又似有些感慨牢騷。

  韓鐵芳倒不禁生疑了,心說:我知道他是個其麼人?倘若他是個強盜,在這匹野無人的地方,跟他在一塊,他若是起了甚麼心,那可……?便慎重著,故意鎮定,提著皮鞭走幾步便進了那間殿,一看,這人背後的佛像雖然蒙了許多沙子跟鳥糞,胳臂跟腿倒還整齊,可不認識是一位元甚麼佛,石頭的香爐已被扔在地下,水袋、馬鞭子,還有一口插在鐵銷子裡的鋼刀。

  韓鐵芳看得不禁面上變了色,竟被桌子上坐的人看出來了,這人就擺手說:「別怕!你別看見刀就起了疑心,我不是強盜,不騙你,你若疑心你就請便,不疑心,咱們就在這裡談談,交個朋友,唉!我在這裡住了已兩天了,我連這張桌子都懶得下,朋友,咱們談談我也高興高興,這裡有吃有喝,我是真心誠意,你別疑!告訴你,這地方南邊是沙漠,北邊是一片草原,不論你往商住北,當日絕找不著宿處。半截山那毛強盜,後生小輩,又常在這裡過,所以你看,我把門都關嚴了,你要是遇著他們,你……」忽然直著眼看著韓鐵芳的面貌,帶著一點驚訝的樣子,問:「你姓甚麼?哪裡人?從哪裡來的?幹甚麼行當?」

  韓鐵芳遲疑了一下,就說:「我姓方,是河南人,隨朋友來這裡邀游,跟朋友走散了,我就想先到迪化,由那裡再回東去。」

  這個人的目光半天才從韓鐵芳的臉上移開,他就點了點頭,誇讚著說:「年紀輕輕,像貌也是個漢子,不錯!來!喝兩口酒!」他把酒罐子拿了起來,要交給韓鐵芳,韓鐵芳卻說:「待一會我再喝,門外還有我的馬,你等我先把馬牽進來。」說著他又走出了佛殿,腳踏著地下的亂草,去把廟門開了,牽著馬又躊躇了一會,心中想:我是走呢?還是就跟廟中那個可疑的人混一宵?走,就許又遇見那些強盜,不怕旁的,只怕他們放冷箭,在這裡倒還只是一個人……誰管他是個幹甚麼的?誰管他是有惡意無惡意?他有刀,我有寶劍,一個人總好對付。

  於是,他就章著馬進了門,店門只虛掩著,並未關嚴,他卸下來鞍韉,連包袱、水袋、寶劍,都一件一件拿到殿裡,就都扔在地下,只見那佛桌上的人,瞪直了眼睛來看他這些行李,好像很貪婪的樣子,韓鐵芳就更生疑,驀然這個人光著腳就往地下一跳,咕嚕的一聲,並且他一彎身,韓鐵芳疑惑他是要抄刀,便也趕緊握著自己的劍柄,瞪起來眼睛去看他,原來這人是在地下找鞋,找著了他的兩隻線衲的很結實的鞋,就套在腳上,他的腰軀往上一直,韓鐵芳真是更吃驚,原來他的軀幹是又高大,又雄偉,這傢伙,可惜現在有些老了,在他年輕時一定比那安大勇還強壯、精神。

  只見他懶懶地,橡一隻病虎似的,到了階前就撒了一大泡尿。韓鐵芳才覺出自己是多疑了他,遂放下劍及馬鞍,把鈕扣解開,身上的濕衣服都脫下來。那個人又走進來,見韓鐵芳赤著脊背,就趕緊擺手說:「喂,可不能光脊背,這地方風猛,才下過雨天氣又涼,打一個噴嚏就是一場病,咱這在外邊的人,一病可就不得了,憑你銅打的、鐵鑄的、比老虎凶、比豹子猛的大英雄,也禁不住病來磨。我在此地有個朋友,本來比我強十倍,可是,就因為病,死了!」

  說這話時、他意態頹然,面上布出了一層愁慘之色,就去彎身拿了他的包袱,放在桌上解開,找出一身黑緞子的夾衣褲,扔給韓鐵芳,說:「換上,小心著了涼,這身衣裳我給你啦!」隨著他抽出這身衣服之時,崩崩的掉在地下兩個大元寶,他抬起來,塞在包袱裡,系上了,就把包袱扔在地下,他又上了桌子,兩隻腳一抬,兩隻鞋就分飛到了兩邊,他抱起酒罐子來又連喝了幾口酒,然後吧的把桌子一捶,又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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