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九七


  隨著韓鐵芳自黃羊崗子來的那個棺材匠,本早就應當回去,韓鐵芳並託付他把長福兒還帶回去。

  長福兒因為劉大待他不好,他不願回黃羊崗子,願意永遠跟韓鐵芳,可是韓鐵芳卻說:「我也很喜歡你,你為人勤謹,又很聽話,而且你孤苦無依,十分的可憐,我本想帶你到東邊去,將來或叫你學武或叫你學文,等你長大成人,好謀個出身。但是可惜我還有許多沒辦完的事,周圍還有不少的仇人,你想:上次在黃羊崗子就有幾個人要殺我,這次我又被那女子連射了幾箭,雖幸虧沒死,可是以後像這樣的事情,還不知有多少呢?你跟著我哪裡行?到了緊急的時候我一定顧不得你,所以我想:過幾日你還是跟木匠回去吧,回到黃羊崗子,只要你能夠忍耐,勤謹,諒劉大也不能待你太苛,將來我把事情辦完之後,再去找你。」

  他的話很懇切,長福兒也就只得點頭答應,但是這孩子的神情卻變得憂鬱了,終日裡愁眉不展,在店裡也不常說話,每天要催著那木匠帶他回去。可是那木匠因為包做棺材所得的那十幾兩銀子,在南邊那小店,比這裡還小的一個店房裡賭錢,還沒有輸光,所以一時他還不想回黃羊南子去,沒有他帶著,長桶兒獨自更不敢回去。

  韓鐵芳在這裡天天回憶著春雪瓶,他決定再到迪化去一趟,若見著她,決定把一切的話都告訴她,然後再分手,如她所說:「將來再見!」又過了兩天,他的左臂,後腿兩虛的箭傷全都生了大痂,掐都掐不疼,只是右腿的傷處卻化了膿,實在騎不得馬,所以他心雖有餘,而力不足,徒望著院中那匹養得很肥的紅馬,卻不能走。

  這天,天色又垂暮了,韓鐵芳正在屋中,忽然長福兒跑進來,驚驚慌慌地說:「韓大爺,我告訴您一件事,剛才我又到南店裡找那木匠,我看見那店裡來了個客人,帶來一匹馬,馬是黑的,正是您在黃羊崗子住的時候,有人要買,您不肯賣的那匹馬。那客人是個窮人,身穿著破緞子的醬紫色的馬褂。」

  韓鐵芳一聽,不由覺得詫異,暗想:那匹馬是在草原已被春雪瓶奪了去了,她這次雖沒騎出來,可是也一定在尉犁城,怎麼如今會到了別人的手裡?這可是怪事,我倒得去看看,也許這騎馬的人就是雪瓶家裡的,如果問明確實是她的僕人,那我可以寫一封信,把沒告訴雪瓶的事都寫上,金銀也可以托這個人帶交雪瓶,我就再養幾天,就由此一直東返,不必又往迪化去了,因為那樣是徒惹惆悵。

  此時的天色又太晚了,不便到那店裡去,為慎重起見,特地叫長福兒再到那店裡去,探聽探聽那個人姓甚麼,從哪兒來往哪兒去?他是幹甚麼的?還囑咐長福兒要小心,不可露出形跡來。長福兒連聲答應,就又走了。

  韓鐵芳並沒把這件事看得多麼要緊,他如今已拋開了一切地胡思亂想,只想著自己要儘快離開新疆,這次總算沒有白來,長經驗、曆艱苦,而且會到了老少兩位女俠。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壁間燈光如豆,窗外蟲聲如潮,他都快要睡了,忽然那長福兒跑回來,這回它的神色更驚慌了,走到了炕

  頭悄聲說:「我打聽出來了,那店裡又住看一個販羊毛的,是才從東邊來的,認識他是個賊,他叫牛脖子,是半截山的手下,他騎的那是春大王爺的馬,不是您的馬,可是長得和你的卻一模一樣,春小王爺正在捉他。前天,原來春小王爺由咱們這兒走了,就又到沙漠去啦,在那裡她過了半截山,跟半截山的手下嘍囉打了起來,這販羊毛的是繞道兒過來的,聽說過來的時候,還不知道那邊是誰勝誰敗呢!這小子大概是由那邊被殺跑來的。」

  韓鐵芳更吃了一驚,現知道雪瓶如今正在群賊包圍之中,想著她雖武藝高強,但究竟難以寡敵眾,恨不得趕了去救她,但這裡的這個賊……遂又問:「這些話是販羊毛的客人跟你說的嗎?」

  長福兒搖頭說:「不是跟我說的,他是背著那牛脖子跟別人悄悄地說,我給偷聽來的。那牛脾子現在正在跟人賭錢呢,他也沒甚麼錢,他可以扒馬褂,賣那匹馬。」

  韓鐵芳霍然起身下了地,叫長福兒在暗中給他提著那口刀,他說:「我去看看!」

  長福兒雙手拿著那口刀還不住發顫,韓鐵芳卻囑咐他不要害怕,叫他在前邊領路。

  走了不遠,就到了南邊那個小小的店房,天空淡淡的月光照著這小土院子幾間小破房子,真像河南陝西一帶的野地裡常見的那矮小的土祠似的,但一進了門,卻就聽見了「麼呀!」「六呀!」及嘩啦嘩啦的擲骰子聲音。院中就有一匹黑馬,韓鐵芳趕過去詳細看了一番,這匹馬伸著脖子直向他的身上蹭,好像是認識他。韓鐵芳不禁憶起從前在靈寶縣酸棗山上初見這匹馬之時的情景,心中就不由得越發忿忿,暗想我為這匹馬不容易,這樣的千里鐵騎,名俠故物,如何可以到一個名喚「牛脖子」的手賊的手中,還要把它抵賭債?他此時就顧不得腿傷還痛不痛,就由長福兒的手中把刀要過來,並努努嘴說:「你快躲開吧!」

  他于月光之下,見長福兒跑出門去了,他就猛往那賭錢的屋子裡闖去。這時不但是這整個店房的人,就是鎮上的一些賭鬼流氓,全都到這兒來賭。一通聯的小小的兩間土屋,裡面擠著三十多個人,臭氣薰鼻,喝聲震耳,當中大概有一個擺骰盆子的桌子上還有燈及錢等等的東西。雖然都被人頭遮著,無法看見,可是聽得見拼命的拍錢聲,使著勁擲出去的骰子聲,及亂烘烘的喝聲、罵聲、笑聲、說話聲、打呃聲、放屁聲,這些人一個壓著一個的肩,誰也沒留神韓鐵芳自後邊來了,而且手中環拿著刀。

  韓鐵芳先站著看了一看,他認不出哪個是牛脖子,他就等到一些人又摔了錢,下了注,沉靜了一會之時,他就驀然高聲問道:「誰叫牛脖子?」他這話一喝出來,眼前的人齊都扭頭回身,驚訝之色現在每個的臉上,並有認識他的人,就遞笑招呼著說:「韓大爺!你老找誰?」

  韓鐵芳第一句話是很和氣地,說:「請諸位閃開!我有點事。」接著卻沉下臉來,怒聲問道:「哪個是牛脖子!快出頭,我有幾句話說!」

  立時,前邊的人就紛紛亂擠到了一旁,當中露出來那張破桌子,豆綠色的骰盆子,和兩盞很亮的清油燈,一疊一疊的銅錢。賭錢人都機靈,一看要出事,就齊都各自將自己的錢拿著揣起來,並有好幾個人的手指頭指著桌後的一個身披破馬褂的窮漢,都說:「他就叫牛脖子。這人就叫牛脖子!」

  牛脖子的一張倒楣的臉兒,這時候都嚇黃了,被那燈光映得就跟老薑一樣的顏色。他的兩隻驚兔似的眼睛吧答吧答地望著韓鐵芳,起先他還沒看明白,後來他才認出來是韓鐵芳,他的臉色漸漸又由黃而轉成了蒼白色,可是兩隻眼睛越發的瞪起,把嘴一撇,哼哼地笑了兩聲,說:「喝!熟人哪!韓大爺你是在尉犁城露過臉的人,飛駱駝打跑了你,可又滿處找你找不著,如今你的大駕來到這兒,找我,有甚麼事呀?」

  韓鐵芳厲色厲聲地說:「院中的那匹黑馬,是春大王爺的,我受她的話,千辛萬苦,才送到了尉犁,交給了春雪瓶。」

  牛脖子撇嘴又笑說:「交給?好一個交給法兒!人家崩崩發出弩箭來,您大爺跟兔子似的,鑽進草裡才算逃了命,那天的事情誰不知道呀!尉犁城的人都笑掉了大牙啦!你別唬我,你的本事跟我差不多!得啦!……」

  韓鐵芳卻把刀亮出來,向他指著,怒說:「你出來!那匹馬怎會到了你的手裡?告訴我,馬留下,你滾,不然我也知道你是半截山手下的強盜,今天我就叫你死在這裡!」

  牛脖子也怒駡說:「小子,你惹不起飛駱駝,卻趕來欺侮我?難道我就怕了你嗎?」說時,他驀然抓起了骰盆子,雙手向韓鐵芳打去,韓鐵芳疾忙向旁一閃,骰盆子就飛到院裡去了,吧的一聲,摔得粉碎,牛脖子自褲帶上抽出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韓鐵芳也將鋼刀舉起,被燈光映得閃閃地奪目,兩旁的人都驚得往外跑,喊著、擠著,連門框帶屋門都「克叉!嘩啦!」擠斷了、撞倒了。

  韓鐵芳高叫一聲:「大家留神!」他看見牛脖於也要隨著人往外跑,他卻一下跳到了桌上,把一盞油燈踢倒了,落地正燃著了一個人的褲腿,那人就驚慌地叫了起來,火光呼呼地騰起,眾人越發的驚叫,越發地亂擠,一個個都向屋外去奔命。有的一出屋就趴在地下,破人當橋似的踏著他的身子跑過去,呼聲、叫聲,像發了大水似的,沖卷了這小鎮。

  牛脖子將短刀向韓鐵芳的腿上就紮,沒有紮著,韓鐵芳的鋼刀卻已落下,只聽見一聲大叫,這叫聲比一切人的叫聲都高、都慘,血水飛濺,牛脖子的身子就向下倒,一隻右臂都離了身子拋在一邊。

  及至那些人都亂騰騰地擠出了店門,店門外也當當當的驚人地響起了鑼聲,韓鐵芳疾忙跳下了桌子,腳踏著血泊,低頭一看見牛脖子已經臂斷人死,他倒不禁一驚,他就趕緊捉刀山屋,抓住了黑馬,牽著就往外走去。

  他想先回孟老人的店裡再囑咐長福兒幾句話,卻不料來到這店門前,店門已然嚴嚴地關上了,而北邊卻有兩隻籠燈,十幾個人往這邊跑來,他想看多半是官人來了,就不敢再跳牆進內,遂跨上了黑馬,撥馬往南就跑。不料才出了鎮街,他的馬就幾乎撞在一個人的身上,他趕緊勒住了韁繩,卻聽馬前的這個短短的人,喘吁吁地說:「韓鐵芳!韓大爺!您,您是要走嗎?」

  韓鐵芳在淡淡的月光之下詳細地辨識,就看出來正是長福兒,他就說:「是我!長福兒!我正在找你,我為春大王爺的這匹馬,已將牛脖子那賊殺死,我現在得走開,我走後你也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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