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九五


  春雪瓶感動得又流下了眼淚,就拿手帕拭了拭,轉頭向那木匠說:「你認得老牛山那個鎮嗎?」

  木匠點頭說:「我認得,我是那鎮上學出來的手藝,在那鎮上有兩個木匠,都是我的師兄弟。」

  雪瓶點點頭,遂從包袱裡拿出來銀子,交給這木匠,說:「現在你就去吧!記住了!找來人,買些漆,再買點水和糧食。可以先把店房找要、訂下,然後你雇一輛車來!」

  木匠接過了銀子,就點頭答應,雪瓶又囑咐他說:「到了那鎮上無論是找人買東西、雇車,都不准說出真話,說在這裡做棺材埋人可以,但不許說出埋的是誰!」

  木匠就把頭深深地點著,連說:「我知道!我知道!」他把雪瓶馬上帶著的那只水袋留在這裡,背著他們帶來的那只水袋就走了。

  這裡韓鐵芳把春雪瓶辦的事,說的話,都看得清清楚楚,雪瓶的武藝不在玉嬌龍之下,性情有時被激怒時就也暴烈如玉嬌龍,但平常它是很溫和的,不像生長在草原中的一個兇悍的女人,辦事是這麼井井有條,並且想得這麼周到,韓鐵芳簡直連傷痛都忘了,對此佳人,油然地生出羡慕欽佩之情,並想起病俠玉嬌龍曾對他說過:「我是想叫你到新疆給我那親近的人,作終身伴侶。」真是天緣,真是人間難尋天上難找的好事,我韓鐵芳只要這幾處箭傷不至於死,那麼我只要把話一說,就可以與此美人為伴,還可以跟她學武術,學射箭,請她去幫助我到祁連山救母報仇,只是……他一想到了在家鄉的妻子陳芸華,雖然像個木頭似的,又與自己全無情愛,而且多一半的家產都分給了她,等於是退了婚,可是究竟婚沒有退,我仍然是個有婦之夫,我怎能夠?怎配娶人家秀樹奇峰春雪瓶?唉!……他覺得萬念俱灰了。

  雪瓶又把那領蘆席往近處拉了一拉,她輕輕地抬著韓鐵芳的頭,又叫那孩子抬著韓鐵芳的腿,打算把他移在那領蘆席上去躺著,韓鐵芳見她的纖手觸到了他的頭上,他的頭髮出一種異樣的感覺,臉也燒得很熱,就擺手說:「不必!不必!」忍痛用力,勉強地一翻身,幾乎站了起來,就勢一滾,他就坐在席上,看見春雷瓶似笑又沒笑,把眼波向他一掠,他卻不敢看,仰首去看天際的白雲,但那朵朵的白雲都化成了春雪瓶的臉,他暗暗地長歎,心中又甚悲苦。覺得自己對於女人,敢說是拿得起、放得下,蝴蝶紅與自己耳鬢廝磨,山盟海誓有三年之久,但到時說把她嫁人就把她嫁人,對別個女子也是如此,獨於今日對雪瓶,是真的羡慕、難割,真似一條絲纏住了自己的心,一條龍繞住了自己的身,一根鐵鍊鎖住了自己的命,這還不過是初、二次的相逢,將來果真邀她同往祁連山,同行共宿,那必定能使自己做出最不對之事,唉!算了吧!春前輩你死了,我卻放生前騙了你,說我無妻,叫你空把一番熱望託付給我,我如今可要辜負你了,我決不能作這你親近人的伴侶,我也不請她往祁連山報仇了,只把你盛臉穩埋之後,我再治好了箭傷,我就要走,我獨自去往祁連山,如救出我的母親,我將她安置好了,我就去削髮為偕,如若救不出來,那我就死在那祁連山,反正我是不能再照顧你的女兒了。這樣一想,主意決定,並且決定了不再與春雪瓶多談,也不多看春雪瓶。

  他休息了一會,精神也增加了,就與那瞎子的侄子閒談話,到現在他才知道這孩子原來姓黃,乳名叫作長福兒,韓鐵芳就跟長福兒一問一答的談話,但也實在沒有甚麼可談,那邊春雪瓶是坐在未做成的棺材旁邊的一塊板上,低頭看著草地,很寂寞而又安閒的樣子,誰也不能相信她是一位飛馳於沙漠之中的俠女。稍遠之處是那紅白的兩匹馬,都在那裡低著頭啃那草地,小霞沒有再來麻煩,這裡雖然也是一條自東往西的道路,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往來。

  秋天,太陽的光仍很熱,過了多時,那個木匠坐著一輛沒有篷兒的破驛車,自西邊繞回來了,車上還有他找來的兩個木匠,連趕車的,一共是四個人,車上堆著許多東西,甚麼水口袋,木匠用具,油漆桶等等,長福兒就喜歡得招手說:「回來啦!回來啦!」

  那個木匠先下了車,走過來一五一十的跟春雪瓶報帳,然後說:「店房也找好了,老牛鎮上一共有三家店房,我給我的這家孟家店是最好的,房子院子都乾淨,掌櫃的孟老八是中衛縣的人,人頂和氣。」又拿出一包藥說:「這也不知叫甚麼藥,鎮上的廣濟藥鋪買來的,專治跌打損傷,蠍蟄蛇咬,最有效驗,韓大爺,你一服上准保傷就好了!」

  他把藥交給了鐵芳,便同著他找來的那兩個木匠,一齊過去趕做棺材,當時就鋸木頭、釘釘子的忙了起來,趕車的把車卸了,放驟子也去吃野草,他卻躲到一邊去蹲著抽旱煙,這邊雪瓶便叫長福兒給韓鐵芳的傷處去上藥,這種藥的裡面大概是有冰片,敷在傷處,覺得一陣涼,立時痛疼就好了些,因此韓鐵旁的臉色漸漸的緩了過來,精神也增加了。

  雪瓶就站在旁邊跟他談話,問她的爹爹玉嬌能與韓鐵芳一路西來時的一切瑣碎的事情及所說過的一些話,這韓鐵芳卻不能太吐露無遺,例如在蘭州府遇著她舊日情人手下的人,及玉嬌龍口中概述的雪瓶的來歷,十多年前黑山能將雪瓶的母親也害死在祁連山,尤其是玉嬌龍主張叫他們同往報仇,終身作伴的事,韓鐵芳卻不能不隱瞞,他是不願多惹雪瓶傷心,但是饒他這樣一邊思考著、斟酌著,只撿那些不刺心錐骨的話告訴她,雪瓶已經就簌簌地不住流淚。

  韓鐵芳斜揚著臉兒看了一看,覺得雪瓶真如一朵帶雨的梨花,她這一陣無聲的微泣更是動人,也更能使自己的心跟著難過,尤其是關於春雪瓶本身的來歷,韓鐵芳就心說:不知她自己曉得不曉得玉嬌龍確實不是她的母親,更不能是她的親爹,這些事實在不該隱瞞,無論她聽了要怎樣的難受,似乎也應當告訴她才是,但……韓鐵芳卻怎麼也不忍心說出來。

  此時,雪瓶拭了一拭眼淚也就不再問了,她走到那邊去監視著木匠做棺材,韓鐵芳這裡就在地上躺下,頭暈了半天,傷處又麻又疼了好幾陣,他也就睡了多時,及至醒來,聽見棺材釘釘之聲都已停止,他坐起來看,見一口棺材已經做成,並且做得很細緻,另有一個木匠拿著紅油漆已經給漆好了一半,驟馬也趴在地上,趕車的人幫長福兒又在那裡燒柴做飯,春雪瓶卻在草叢,身傍寶劍而臥,許多小蟲、螞蟻等等都爬在她的衣裳上跟頭發上,她睡得正酣,韓鐵芳又低頭看看自己坐的席子,心中又不勝慚愧,就想自己是一個男子,卻鬥不過那小霞,被箭射傷,還為雪瓶一介女子所救,而且如今還叫自己占著這領蘆席,人家姑娘卻躺在草裡睡,未免顯得自己是太無能了!

  這時西邊的天上又掛著金紅的夕照,滿天綺霞,烏鴉喜鵲都從遠處投還那密林間去。飯已炊好了,卻都不敢去叫醒雪瓶,等著大家吃完、喝完,雪瓶方才醒來,此時天色已黑,她自己也略吃了一點,便叫大家都休息,都去睡覺。她一個人,精神十分奮發地,旁邊燃著一堆木柴,火光熊熊地,照著道旁的茂草,她就手提著一對寶劍往來地走,守衛著以免有甚麼豹狼等等的野獸來襲。

  天邊星月陰蒙,大地吹來的夜風漸有涼意,草間秋蟲低唱,那林間時時發出梟鳥的怪叫之聲,地下一口棺材在木屑中,鋸斧在棺旁橫放著,被那火光照得那棺上的紅漆愈紅得淒慘,韓鐵芳躺在席上睡不著,他抬起頭來看看,分明看見雪瓶有時走到那棺材旁邊就頓住腳站住,藉火光看去,可以看見她的眼淚瑩瑩,正與手中的劍光、天上的星光相映著發亮,而她的容貌、身軀,是秀麗而淒清,真是可愛可敬而又可憐。韓鐵芳就不禁暗想道:「將病俠玉嬌龍安葬之後,我養好了傷一定就走了,拋下她一個人在這大漠草原之中,多麼孤零呢!我若是死了倒還好,我若是仍在世間活著,那可豈能放心她呢?豈不是終身的憾事嗎?他不禁的暗暗歎氣。」

  一夜過去,次日上午,棺材已經油漆好了,但還沒有幹,抬在樹林那邊,叫風吹著,當日大家都沒有甚麼事,只是閒談話,可是春雪瓶跟韓鐵芳兩人之間的談話愈少。鐵芳的傷處連上了幾次的藥,疼痛處已經好得多了,雪瓶對於他,也不再如昨日那樣關心,仿佛很冷淡似的,韓鐵芳的心中卻仍端著許多想說可又不敢說出的話。

  午飯用畢之後,天又陰了起來,三個木匠都柏天要下雨,並說那棺材上的漆,再放兩天怕也不能幹,一下雨,更得把漆沖毀了,再說下了雨,大家怎麼再在道露天地裡住呢?人人的身邊又都沒帶著棉衣裳。雪瓶地想了一想,反正棺材還是要埋在地裡的,士漆只為防水,並非為好看,幹不幹也不要緊,而且這次還不過是暫厝,將來到了迪化見著了玉欽差,那是她老人家的胞兄,欽差是個大官,絕不忍見胞妹的屍骨埋在沙漠裡邊,也許要再來放靈,運往迪化去開吊設祭,或是再運到北京丟入祖塋,我何必帶著這些人在此耽延工夫?還有那匹黑馬,也沒尋回來呢!於是她就吩咐人送棺材往那邊去牧靈盛殮。

  當下這裡的三個木匠,一個車夫,連長福兒又都忙亂起來,套車、抬棺材,結果,是把棺材、鋪頭等物都放在車上,連韓鐵芳也坐在這輛車上,春雪瓶騎上馬相隨,除了長福兒和一個木匠,在此收拾起來那鋸、斧頭等等,用那匹紅馬先歇回老牛鎮。他們的車後,跟著兩個木匠,就一同先往西,轉到南邊,繞過了那片車不能通過的樹林,迂緩地走著,太陽又漸漸從雲中現露,又漸漸向西邊去了,他們這幾個人,一輛車,才沿著那水池,到了那幾株柳樹,沙與土的分界之前。

  春雪瓶的芳容此時愈顯得愁點,眼眶裡的淚也跟那汪汪的池水一般的蕩漾。兩個木匠,連車夫都幫忙,一齊掄起了鎬頭,就刨那韓鐵芳所指定的一塊土地。韓鐵芳是坐在車上瞪著眼睛瞧著,他的心也一陣陣地難受,他見這三隻鎬刨這片柳樹之外十九步遠的土地,比他當初刨土理的時候,所用的那兩口寶劍,十個手指頭可便利得多了,一霎時就刨下了有二尺多深。

  韓鐵芳就高聲囑咐:「慢一些!快露出來了!」於是拿鎬的人全都輕輕地工作著。土包是越往下越黑,春雪瓶的臉色也越來越悲慘,漸漸地已露出了蓋滿了沙土的白綢衣,立時那三個人都把鎬頭拋了,下去慢慢地分土啟屍,漸漸白衣畢現,一時情景嚴肅而悲慘,連柳樹上的馬兒仿佛全都不敢叫了。一具白衣包裡著完整的屍身從土中抬出,彈了彈土,掀開了白衣,露出來青絲發,白瘦而擬定的臉兒。春雪瓶悲聲叫了一句:「爹爹……」隨著哀啼慘泣,韓鐵芳疾忙轉過臉去不忍細看,連耳朵全恨不得堵上,以不聽這錐心泣血、如哀猿、如夜鵑之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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