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九二


  她漠然地策馬走著,心中憤恨小霞,覺得她真無恥,又想:如果韓鐵芳已被她逼死了,那韓鐵芳也真的可憐,我實在對他不起。尤其人家把棺材都做好了,我卻找不著爹爹葬理的所在,我更是對不起爹爹!……心中既急,且又悲傷,就在這沙漠中繞了多時,繞了許多座起伏不平的沙土堆,忽聞遠處似有一種聲音隨著風兒吹入她的耳裡,那聲音是「丁郎當郎,丁郎當郎!」聲雖清亮,但卻極為遲緩,這是她聽慣了的駝鈴聲,傳來的方向就在東邊,但她向東一扭頭,就見那燦爛的朝陽照著紫色的沙地,襯以天上一朵一朵的白雲,十分美麗,但為沙崗所蔽,卻看不見一隻駱駝,並且那金針似的陽光,刺得眼睛都難以睜開,可是她絕不遲疑,撥馬就向東走去,隨走隨辦聽著鈴聲,越走聽那「丁郎當郎」的聲音越清楚,她催馬急跑過了幾條沙崗,就看見了那隊駱駝。

  這隊駱駝可真長,足有五六十只,都是一樣的高大,天漸涼了,它們身上的手也慚漸長長了,倒不十分難看,都歇著很重的貨物,有的駱駝上面還放著皮的大鞍子,鞍上坐著人,人還抽著煙,跟著駱駝的人也不下十四五個,有老的有少的,有蒙古人,還有漢人,那「丁郎當郎」之聲震著耳朵,馬不敢再往前走,春雪瓶卻緊緊地以鞭抽馬,馬來到駱駝的臨近,卻又不住的向後退,對面的拉駱駝的客商,背著陽光把她這裡看得很具清楚,都一齊愕然,都彼此說著話,駱駝也就都站住了。

  春雪瓶就下了馬,問說:「你們可曾看見有個漢人,騎著紅馬,拿著刀,被個哈薩克的使劍的姑娘追趕著?」對面的拉駱駝的就有人「啊呀」了一聲,一個漢人過來,先打了躬,然後驚驚懼懼地叫著說:「大王爺!」春雪瓶的心中倒很覺不好受,知道此人是錯以為我就是我的爹爹,爹爹她老人家在新疆,尤其是在沙漠裡名氣也太大了!聽這個人又說:「我們沒有看見甚麼哈薩克的姑娘,只是剛才,我們走到東邊……」他回身一指,說:「很遠呢!距離這邊有三十多裡地呢,那裡的一個沙崗的後面,趴著一個人,我們以為是個死人,因為他趴在那裡不動,本想走過來細看看,或是救救他,可是又見他懷裡有一把刀,不遠之處有一匹馬,那時天色還沒大亮,馬是甚麼顏色我們可也沒有看清楚,我們還以為他是趴在那裡等著劫人的強盜,或是半截山手下的探子呢,我們也就沒敢過去理他,就趕快地走過來了!」

  春雪瓶聽到這裡,就趕緊騎上了馬,問說:「那人是在正東嗎?」

  拉駱駝的好幾個人都回手指說:「就在正東!那個沙崗子很大,你不細看,看不出那裡還趴著個人!」

  春雪瓶就點頭說:「好!我這就去找他!那個人並不是賊人,他原是我的朋友。」立時就有個拉駱駝的人現出後悔的樣子,把腳頓一頓說:「早知道他是王爺的朋友,我們就把他救了,拿駱駝給歇來啦!」

  春雪瓶此時卻顧不得再答話了,她鞭馬向東,越過了這一行駱駝隊就一直走去,身後的駱駝之聲又「丁郎當郎」地響了起來,越來越遠,她的馬也向東越行越遠,走出了六七十裡地,太陽也越升越高,她就注意地看沙漠中一條一條的起伏不平的沙崗,本來這些沙崗都是被風堆成的,一起風就變了原來的位置,譬如現在是一片丘陵似的沙崗,但一遇著風刮起來,大的沙崗就能夠將人畜活埋,風定之後也許變成一片平沙,而別處卻又可能堆起了一座沙出來,這些東西就像是爬在大漠中,時常變形的一群怪物。

  春雪瓶自量今天還沒有風,沙崗或許還不會變形,韓鐵芳所趴伏的地點,一定還可以找得到,那人一定是韓鐵芳無疑了,那個爹爹的好友,俠骨熱心的少年人實在是可憐,他竟被無恥的小霞給逼迫在這裡,他不能完成他為友起靈,盛斂的宿願,倘若他是已經死在那裡了呢,那就連爹爹的屍骨也找不著了,那我就非得殺死小霞不可!

  她忿忿然,咬著嘴唇,目中且時時滾著眼淚,這股直路兩邊的大沙崗和小沙崗,以及平坦的沙地,總之十步內外之地她全都詳細看過了,結果竟連一個活動的東西也沒有,她的馬又往前行著,目光觸遍,馬蹄踏盡這無數的沙礫,她不尋著韓鐵芳,就決不回去。這時,忽聽有人聲尖叫了一下,她一驚,就將馬收住了,臉向兩邊一轉,又聽有人失聲喊叫,是用著哈薩克的話問說:「你幹甚麼也來啦?」待了一會,才見南邊發現了也是一匹白馬,飛似的繞過了一道沙崗,就往近來了。雪瓶一看,正是小霞,就見她騎在馬上,穿著一身紅衣,臉黑得跟地下的沙子一般的顏色,她頭上的五條細辮子,有的在前,有的在後,都亂蓮蓬地,她一手搖著鞭子,一手提著韁繩,腰間系著紅綢的帶子,掛著的寶劍顫動著發出來響聲,她還帶著些笑,又問說:「你幹甚麼也來啦?」

  雪瓶卻氣得要抽寶劍,想把她殺死,但又一想到美霞姨姨,卻又不得不忍著點氣,就怒目瞪著她,厲聲問她說:「我還得問你呢?你為甚麼由尉犁跑到這沙漠裡來?你真壞了我爹爹的一生名聲,我爹爹當初不該教給你武藝,叫你如此妄為!」

  小霞來到了十步之外就也將馬收住了,臉兒往下一沉,瞪得眼睛更大,說:「你說甚麼?」

  雪瓶又哼了一聲說:「你為甚麼來到這裡?為甚麼追趕那姓韓的?」

  小霞忽然暴怒說:「你能管我?他搶了我的馬,還偷了人家的馬,他們跑到這地方鋸樹,釘甚麼?他見了我還敢還手,我為甚麼饒他?我還認定了三爹爹是他給害死的呢!我非殺死他不可!可是從昨天他就跟我在這裡繞來繞去,我抓也抓不住他,射也射不死他,我在這兒整整的生了一夜的氣……」

  雪瓶突然發出比她更為尖厲的聲音,說:「你別說了!你也不細想一想,他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上次人家找我就是好意,是有事,因為我爹爹……」說到這裡,她忽然又反想:我爹爹病故,被韓鐵芳埋在沙漠之事,我何必要跟她說呢?她這個人,聽見了這個凶耗,也未必心裡感動,也未必能幫助我,還許她以為沒有她懼怕的人了,她倒許在這裡面攪亂,更妄作非為,春雪瓶就把話噎住,忿忿地說:「我勸你快些回去!韓鐵芳原是個好人,即使見了他的面,我也不許你逼迫人家。繡香姨姨,跟幼霞妹妹,她們都往迪化去了,她們都恨不得找到韓鐵芳,好向人家道謝……」

  小霞冷笑著說:「她們為其麼要找韓鐵芳道謝?莫非她們作了大媒,把你嫁給姓韓的了?」

  雪瓶臉紅著唾道:「呸……我也沒有工夫跟你多說話,你回去問美霞姨姨去好了!她能把實情全都告訴你,我勸你趕快回去,不然,我將來把這些事全都去告訴美霞姨姨,我還從此不認識你!」

  小霞卻哼哼地冷笑著,拿眼睛瞪著,雪瓶卻忿忿地將馬一轉,揮鞭又往東去了。

  跟小霞說了這半天話,招得她的心裡更生氣,遂走遂回頭,又過了幾條沙崗,卻沒見小霞追來,她馬往前行,眼睛更注意向兩邊去看,正在走著,忽然見兩邊的沙崗之後,露出了一個馬頭,雖然離著很遠,但也能夠看得出那匹馬正是紅色的,雪瓶一驚,又一喜,便撥馬向那邊快走,越走離著越近,而那匹馬卻不住的長嘶,大概是餓得它太難受了,馬上沒有鞍媯,也沒有人,春雪瓶心中又驚訝地想:莫非韓鐵芳真的受傷死了?不然怎麼只有這匹馬跑到道裡來了?

  她急急地揮鞭,少時馬就來到了沙崗前,這堆沙崗還是很高很長,雪瓶催馬向沙上去爬,但沙子太松,馬的四蹄都深深地陷入沙中,拔不出來,爬不上去,也嘶叫起來,春雪瓶就跳下了馬,不料自己兩隻腳也都陷在沙裡,她如在河底跋涉一般,好不容易才爬到沙上,那一邊正有一個人在臥著,手中環持著一把刀,見了人來,就翻身爬起,刀也向上掄來,厲聲罵著說:「你這個女人!逼我到了甚麼地步?我不怕你!」

  雪瓶卻將身子向後一閃,她看見這個人正是韓鐵芳,但連頭髮帶全身滿是沙上,臉上黑瘦得不成樣子,手臂上都有血跡,瞪著兩隻紅得跟燈似的眼睛,他看出來這女子不是那小霞,卻是秀樹奇峰春雪瓶,他不由就發呆了,也不氣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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