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七〇


  李鴻發說:「由此地跑到庫魯山后的草原,一共是一百里,得由清晨開跑,過午才能到。你要是想見那個人,非到那兒去等著她不可,一看你就曉得她是個怎樣的人物了,我說也是說不出來。」

  韓鐵芳點了點頭,思想了半天,又問說:「難道春雪瓶本是個哈薩克人。他是自小被玉嬌龍……收養的嗎?」

  李鴻發變著色擺手,著急說:「你怎麼偏要說出她的名字來呢?萬一老鄉你要在這裡出了事,我可也難救你呀!」

  韓鐵芳微笑了笑,就又問:「往庫魯山后去,應當走哪一條路?請你告訴我,到那時我一走去看看。」

  李鴻發說:「這倒很好找。你往東看那座山,就是庫魯山,轉過山去往北,你就看見了一片草原,哈薩克人在那裡養牛放馬。到十五那天,那裡一定擂著鑼鼓,無論誰都可以去看的。那天熱鬧極啦,一年只有兩回,這次我也想去瞧瞧呢。」說著,這李鴻發也不由得興高采烈。

  韓鐵芳又問說:「若跑了第一名,有甚麼便宜呢?」

  李鴻發說:「便宜可多極了。」

  韓鐵芳點點頭,心想春雪瓶原是個男子,不然他要賽馬幹甚麼?大概他就是十九年前玉嬌龍由別的地方抱來的那個小孩,在這裡跟哈薩克一同長大了的,必然勇猛絕倫。如果是這樣的一個人那倒總比跟女子見面容易,而且我必要與他深交,因我二人年歲必相差不多,而且十九年來所遇的是同樣的命運呀!他的心頭忽又襲上了一陣悲感,與李鴻發又閒談了幾句,他就出了這鞋鋪,回到店房,算了算日期,距離著七月十五還有不少日子呢,這些日子,店飯錢雖然還夠用,但光陰怎能捱?豈不要急死人?所以他就每天仍出去尋訪,晚間在店房以琵琶排愁解悶。他在街上走,倒沒有人注意他,在店房裡一彈琵琶可立即就有人圍在窗戶外聽,縱是聽不大懂的人,也都伸著大拇指說:「彈得好!」幾天之後,他的琵琶在當地就出了名了,大家都以為他是依此為生的呢。他有時倒不禁自笑,想自己沒到那祁連山去教母報仇,卻來到這裡彈琵琶給人聽,真是沒有料及。

  光陰迅速地溜過,這天已是七月十四了,店房裡驟然來了比平日加了一倍的客人,擠得都沒有地方住了,這些人是各色人皆有,都是由別處來此,專為明天看賽馬的。馬匹車輛很多,店裡容不下,都放在門外,大街上也是熙熙攘攘,街頭巷尾,酒肆茶寮,都有人談著賽馬的事,韓鐵芳尤其興奮,預備了一身乾淨的衣服鞋襪,當日也沒彈琵琶,到晚間才過初更,他就睡了。可是睡不著,想著春雪瓶,並想明天我把他母親死在沙漠的事告訴了他,他一定會放聲大哭,我可用甚麼話勸他呢?很是件難,心中且有些發怯似的,思索多時方才入睡,沒到天明,就被店中的人吵醒。他趕緊爬了起來,換上了昨天預備好的衣服,就開門出了屋,叫店夥快給他打洗臉水,他卻跑到馬棚自己去備馬。

  旁邊也有幾個人正在備馬,就問他說:「你這麼早就備馬,是要上路?還是要去看賽馬呢?」

  韓鐵芳就說:「我是看賽馬。」旁邊的人就笑他,尤其看他那匹馬,不由的發笑,一個就說,「今天,凡是看賽馬的人,講的是自己也備著馬,騎著、追著看,那才算得起是大老。朋友!我聽你的口音,是外地來的,你能夠自騎馬匹追著看,也夠露臉的了。可是憑你這匹老黑馬,能跟得上嗎?只要你能跟得上最末一匹就不錯了。」

  韓鐵芳不言語,心中只覺得好笑,這種土頭土腦的人遍地皆是,這裡也不少。可氣的是他們亂不睜眼看看,這馬原來是誰騎的?他不便惹氣,只笑了笑說:「我不過是跟著看看熱鬧罷了,我也自己知道,這匹馬哪能跟他們賽呢?」旁邊的幾個人也就不再說甚麼了,但都態度驕傲地,細細地打量他的馬,韓鐵芳將馬備好,就趕緊回屋去洗臉,店夥把早餐也已做好,送來了。韓鐵芳向懷裡揣了兩個饅頭,手中又拿著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叫店夥鎖上了門,他就牽馬走去,一看,啊!外面簡直是人山人海,都一齊往東邊奔湧,韓鐵芳的馬簡直走不開了。他隨著這些人走了約有二裡地,就到了跑馬的地方了,只聽得鼓聲喧嘩著還夾著當當的鑼聲與嗚嗚的喇叭聲,這裡就是賽馬的起點。

  韓鐵芳想著春雪瓶一定到這裡來了,他急於尋找,但馬卻被人擋著,不能向前進,又恐撞倒了人。所以就緊緊地勒著纏繩,在馬上伸直了脖子,但是只能看見無數的蠕動的人頭,卻望不見場子裡的人。有的哈薩克人回首仰著臉,瞪眼同他嚷嚷,他也聽不懂。但是他住四下一看,只見別人全在地下走,只有他一個人騎在馬上,他心說:莫非要是騎著馬追著看,是另有一個處所聚集嗎?他正在心神彷徨,忽見人叢中有一人向他舉手大叫喊,他一看,這個人胖胖的臉兒,抹著許多鼻煙,兩撇黑鬍子,啊!正是那次在森林遇見的賽八仙呼二爺。他不由也大喜,高高舉了舉手,就把馬向後退,後邊的漢人沖著他大罵。哈薩克人又向他嚷嚷,韓鐵芳只是說:「對不起!對不起!借光借光!」半天,他的馬才退出了人群。

  呼二爺也從人群中擠出來了。韓鐵芳就要下馬,呼二爺卻攔住他說:「別下來!別下來!我的馬也在那邊啦,我在這兒找了半天都不見你,我還以為你沒來呢。」他說話的時候笑得閉不上嘴,又向東指指說:「騎馬跟著看的人,早就都往那邊去了。」

  韓鐵芳就問說:「為甚麼?莫非這裡不許騎馬嗎?」

  呼二爺一邊傍著韓鐵芳的馬向東走著,一邊搖著頭說:「不對,不對,誰愛在哪兒看,就在哪兒看,沒有人管。只是,你既想追著看誰跑第一,就得先往那邊走走,走在半路上,賽跑的馬也就來了,那時你再加鞭去追,或者還能夠看見個影子。要不然,無論誰的馬,也連人家的馬放的屁也聞不著,因為今天賽的沒有外人,全是哈薩克,每一匹馬都是由幾萬幾十萬之中挑出來的,都是千里駒。」

  韓鐵芳說:「好麼,秀樹奇峰春雪瓶也是個哈薩克人?」

  呼二爺嚇得臉色忽變,頓腳說:「我的老爺!你好大膽子,怎麼到了這兒,你還敢說出她的名字呀?我的爸爸!我從且末城趕來,一來為看熱鬧,二來也為照應你,咱們倆人既是朋友,我能叫你在這裡闖禍?」

  韓鐵芳將馬勒住,微微她笑說:「不要緊,別管他的性情是怎樣暴烈,我見了他,只消幾句話,他就也能跟我交朋友。」

  呼二爺撇嘴說:「你可別吹,他們刨除一個、兩個、三個……大概只有三五個人,除外的人是誰也不認。今天,哈薩克的千戶長送牛送馬,才把她老人家請出來的,今天只怕誰也不敢跑頭馬了。」

  韓鐵芳心裡說:好霸道!回首看看,見擂鼓極鑼吹喇叭的那個地方,已經有了二十多匹身掛紅綠綢子的馬,有些個哈薩克都戴著新草帽,穿著雪白的衣褲,旁邊裡有人給煽扇子。

  韓鐵芳就急問說:「快告訴我,哪個是他?」

  呼二爺搖頭笑著說:「早呢,她哪能道麼早就來,你沒聽過京戲麼?越是好角兒,越是最末出臺。」

  韓鐵芳垂鞭握韁,不住的發怔。呼二爺說:「走吧!你在這兒站著,甚麼也看不見,咱們先慢慢地走。大概走不到庫魯山角她也就來了,那時包你細看。我一定指給你看,可是咱們得先說好了,到時你的馬必須在人家的馬二十步開外,縱使你的馬快,也不准越過前去。還得說好了,別人跑過去的時候許你嚷嚷,叫好。她要是跟過來的時候,你可千萬別作一聲!」

  韓鐵芳皺著眉說:「誰是特地來看賽馬?我因為有要緊的事,才來找他!許多事都非當面告訴他不可!」說到這裡,卻又自思:今天春雪瓶原是很高興的,我告訴他的母親死了,他必定高興全無,立時就放聲大哭,那何必?不如索性等他賽完了,再告訴他吧!於是不禁慨歎著,便向呼二爺點點頭說:「好吧!咱們往東去吧!」

  於是二人慢慢地往東走去。身後的鑼鼓喇叭聲漸漸聽不見了。草地越展越寬,而哈薩克人是很有趣的,他們故意預備為今天賽馬之用,在牧畜時就劃出來界線,只叫牛馬在界線之內吃草,所以非止一日之功,竟將界線以內之草全都吃淨,成了一條五丈寬的筆直的大道。兩旁茂草好高,牛馬如蟻,在草中只能現脊背。蒙古包也無數,但都離著道旁很遠,那裡邊也都像沒有甚麼人了。沿路遇見騎馬的人很多,都是款款而行,有好些人都跟呼二爺打招呼說番話,並都對韓鐵芳很為注意,因為今天這些騎馬隨著看的,多是哈薩克,漢人實在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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