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六四


  對面的這人卻嚴肅地擺了擺手,說:「頂好少提這些話!說春大王爺行了,可不許再說春大王的名字,在這個地方,提起飛駱駝倒不要緊,因為她本人並不知道,可是春雪瓶……」吧的使力抽了他自己一個嘴巴,又將頭東瞧瞧、西望望,並向樹上看了看,臉上驚慌慌的,把他同樣那個高大的小夥了也弄得不知是怎麼回事,嚇得也有些發毛。

  這人又拿箭頭在樹皮上亂刮,將「雪瓶」二字刮得模糊不清,他這才搖著頭,悄聲說:「說不得!說不得!咱們在這兒一說她的名字,她就許以為咱是罵她!現在,她就許在樹上,夜裡,她就許在門外,你前邊走,她就許在後邊跟著。」韓鐵芳不禁也回頭看了看,心中更是生疑。

  這個人又說:「他們比神仙的本領遠大,故事多極了。你要是瞧得起我,可以到我家裡去坐坐,咱們交個朋友,他們那些事兒我都知道,只要你別叫我說他們的名字,我就可以一件一件的跟你細說。」

  韓鐵芳細看這個人,倒是毫無惡意,就想:在這裡若找這麼一個熟悉玉嬌龍生平事情的人,殊屬難得,何況他除了有點疑神疑鬼、膽小心虛之外,他是很願意把那些事都告訴我的人。我倒不可拒絕他的好意。快速辦理完了,也好使病俠玉嬌能在泉下瞑目,而我也盡了友誼,遂拱拱手帶著笑說:「我才來此地便遇著大哥,真得算是我的僥倖,惟不知大哥貴姓高名,願請教請教,以後也好稱呼。」

  這人就也拱手說:「不敢當,我的原名兒叫呼裡雅,在北京人都稱我為呼二爺,以後你就叫我呼二哥好了。說起我的名字,在此地也不小,將來你若遇著那作買賣的徐老六,那是這裡帶來常往,最有人緣的一個漢中人,他必然知道。春大王爺在新疆是一位天神仙,我卻是一個小神仙。」

  聽了他這話,韓鐵芳又覺得有些不解,看不出這呼二爺到底有甚麼本事,就笑了笑說:「久仰了!那位徐客人,前兩天我也在銷魂嶺那地方會到了他,他還送給我一些藥呢。」

  呼二爺說:「他本來是販茶葉帶賣藥的,我的行當也跟他差不了多少,我們兩人全是這一帶的二三路的神仙,你要是來此看人,遇見了我們,那可算是你遇見土地神啦。更好啦,你既跟他都見了面,那咱們也算是好朋友了。他是正月回的家。我猜著他大概也快來了。等改天咱們見看了他,一塊兒喝喝樂樂,我有一罐子老白乾,還是真正由北京帶來的,在此地二百兩銀子也買不來,到時候,我請你們,我就喜歡跟漢人交朋友。」他高興極了,把他那同伴,那個身材高大的年輕莽漢,介紹給韓鐵芳。呼二爺說他是一個索倫族的人,名叫「鐵柱子」,這大概是他給起的綽號。

  當下他就叫鐵柱子給鐵芳牽著馬,他領著路往森林中走去,他一邊吸著鼻煙,一邊還笑著,嘴裡又叨嘮著,他說:「今兒我們原想射幾隻馬兒,煮一煮當菜吃,好吃早飯,沒想到一個鳥兒也沒射著,卻遇見了你,這也算是咱們有緣。前一個月我就占卦占出來了,說我要遇見一個貴人,大概你就是我的貴人,你的像貌不凡,來此又是找春大王爺,找……飛駱駝小王爺,你的來頭還能小的了嗎?老兄,我看有些真話你還都沒跟我說呢!」

  韓鐵芳在後不由得也笑著,心裡卻斟酌暗想:這人意欲和我結交,還是以為我認識玉嬌龍?早晚是要遇見那姓徐客人的,銷魂嶺之事必定瞞不住人,倒不如我將玉嬌龍病死沙漠之事詳細的向他說了,也好套出他的實話……於是剛要開口,卻又將自己的話止住,想著,如今我初來異地,還是謹慎一些為是,誰曉得他們對玉嬌龍是畏懼、是崇拜、是感激,還是懷著仇恨之心?自己倒無所畏,只怕他們一曉得玉嬌龍已死,將話傳到那半截山耳裡,那群盜賊就許到沙漠去掘病俠的屍,就許對那春雪瓶有甚麼不利!

  他過慮地想了半天,結果決定自己只是發言打聽,不見春雪瓶之面,卻決不能說出玉嬌龍的死訊。他隨著前面的兩個人又走,越走入林越深,走一步,林鳥就驚飛起來一群,踏踏的聲音極為聒耳,彼此的說話都聽不真切。腳下踏的是很深的茂草,草上積存著雨水、稀泥,頭上也落了不少露水和鳥糞,走了半天,方才出了這片樹林,他的衣服、鞋帽,連馬的身上全都盡濕。林外天光大亮,眼前展開了一片無邊的碧綠的草原,白雲在青天上飛看,除身邊的兩匹馬是黑的,呼二爺臉上抹著鼻煙是紅的,那鐵柱子的脊背是紫色的,其餘,地下是如鋪著大幅的綠毯,天空是展著藍緞,雲似是在高處懸掛著的成團的絲棉。而林鳥被驚飛出,回翔於天空,忽上忽下,尤其使人心曠神怡。

  原來這兒就算是呼二爺跟鐵柱子的家了,不遠之處有一匹駱駝,全身的毛都快脫淨,趴在草地上不大顯得出來,地下扔著他們兩人的衣棠跟行李,他們的衣服也完全跟韓鐵芳穿的一樣,且有一件黃色的綢掛,大概是姓呼的服裝。他們的行李很多,還有卷起來的布帳棚,真非駱駝載不動,由此可見他們是到處為家的飄泊的人。還有鐵鍋、水袋,和一隻紹興罐子,裝的大概是北京的「老白乾」。

  另外還有木棍子,這是他們挑東西用的,有一口帶著銷的刀,出門的人照例應有此物護身。老羊皮襖一件,大概就是他們兩人的被褥,包裡兩隻,裡面裝的不曉得是一些甚麼,最奇怪的是一隻方形的匣子,好像馮老忠賣花樣子的那只匣子似的,有皮帶子可以背著。而匣子的旁邊橫一塊,直一塊,貼著許多褪了色的紅紙,上面全有字,被日曬雨打,墨蹟已淡,然而尚可以看得出來,除了些直著寫的蒙古字,橫著為的纏頭字,韓鐵芳一個也不認識之外,但上面的漢字卻寫的是:「賽八仙」,「六爻宰神」,「奇門遁甲」,「預知禍福吉凶,保佑牛馬平安」等等。

  韓鐵芳看了,這才明白,這呼二爺所以自命為「二三路的神仙」之故,原來因為他是個賣蔔的,大概是他曾在北京學會了一點卜卦之術,拿到這裡欺騙一些人,藉此以謀生活,他一個塞外的人自稱為「賽八仙」已是很滑稽了。又想那徐客人是販茶葉帶賣藥,他是賣卜還許有別的行當。怪不得他們彼此熟識,原來都是在江湖上混的。這新疆遼遠之地,還容有這般人謀生,可知並不荒涼,我來到這裡不要緊,萬一把錢花盡了,沒飯吃了,我也許還在這裡打拳賣藝以求糊口呢。

  當下賽八仙呼二爺拉過來那件老羊皮襖,就請韓鐵芳坐下,他也卸下了鞍銷,叫馬與駱駝同在草地上去「瞰青兒」。叫鐵柱子燒水,原來他們是帶著曬乾了的駱駝糞,一會兒就升起很旺的火來。賽八仙先搖手,說:「你且別忙!春大王爺的事情咱們先別提,我全知道,可是我都不敢說,因為我雖會算卦,可是我卻算不出她現在是在哪兒,她有遮身的帽子隱身草,咱們兩人在這兒說話,她就許正在旁邊偷聽呢!」

  韓鐵芳不由得批駁他,說:「你太胡說八道了!她春大王又不是神人。再說我們私下談論的也不是她的壞事,即使她知道了,大概也沒有其麼!」

  呼二爺依然是搖著頭,說:「雖然沒有其麼,然而也是少談為妙,反正你要找春大王爺的那個親近的人,你就跟著我走好了。咱們先到未虛城,然後再到且末城……」

  韓鐵芳問說:「那春雪瓶就住在且末城嗎?」

  呼二爺搖頭說:「不是!不是!我說的且末城是在西南,離此地有一千四百多裡,走半個月就可以到,春……飛駱駝住的地方是在正西,孔雀河旁尉犁縣,離此地的路程也有一千里,可是從且末城商住尉犁,拐這麼一個大椅角兒,繞這麼大彎兒,一共是……差不多三千里吧。」

  鐵芳聽了,心中不由有些生氣,認為這呼二爺不是個有瘋病的,就是成七玩耍自己,他就不由冷笑了笑,說:「這真成了笨人了,我為甚麼只一千多裡不去走,跟著你去走二千里路?你要曉得我並不是一個沒有事的人,我若閑著無事,倒正可以跟你游山玩景,但是我如今是有急事要同春雪瓶去辦,恨不得現在就能見看他的面才好!」不禁歎了口氣,呼二爺也搖頭表示出很為難。

  此時那鐵柱子已燒了一鍋水,泡了一壺茶水送了來,倒了兩碗,呼二爺請韓鐵芳喝茶,他自己也喝著,說:「按朋友的交情來講,我本應當帶著你去見……咳!說她的名字不要緊啦,我應當領你去找春雷瓶。若沒有人領你,我就是告訴你她住的地方,你也是找不到,因為她們的名字十九年來無人敢提,說出來立時就有性命之憂,就是你與她走在對面,旁邊的人也不敢指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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