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二三


  韓鐵芳點頭,敷衍著說:「那一定。」

  他心中松了一口氣,旁邊的僕人們卻又悄悄地在焦急的交談,韓鐵芳又說:「至於在我這裡多年的人,我走後也得託付多多照應,我拿出一百萬兩。」他伸出一個食指來,一群僕人都直眼看他追手指頭,韓鐵芳就高聲說:「這一百萬兩拜託李老伯,存放在李老伯的鋪子。只要是這裡用的人,不願再幹了,可以去領一百兩銀子另去謀生。若是還想幹,那就得比我在家裡時更動謹、規矩。每年每人給一百兩銀子的賞銀……」僕人們都喜歡了,有的就忍不住要笑。

  韓鐵芳就又打躬託付那李富商,說:「老伯是我父親生前第一好友,這些錢存在老伯之處,請逐年賞給我家裡的傭人,並且凡遇有憐孤恤寡諸善舉,請老伯就由此項錢中提出些去幫助他人。」

  李富商卻笑著點頭,說:「你放心吧!一百萬銀子足足能把你用的這些人養老。行善事?我替你行一輩子善,也准保花不完!」

  韓鐵芳又同旁邊的劉財主拜揖,說:「我的胞妹已許配給尊府上的世兄,本訂的是明春迎娶,因我父親這一死,卻又不能不移後些日子。我又是急於出外,也等不及辦喜事了,這裡留有二百萬的田地和現金,都作為我妹妹的奩資,聽府上隨時迎娶。」劉財主當然也答應了。

  當下無論是親是友是僕人,無不露出笑容來,但有的笑過之後卻又感歎著。只有號裡的那幾位先生,在旁邊卻都詫然地,低聲交談著,因為韓家的財產是他們經手清算的,共合七百萬有點零兒,而韓鐵芳這麼一分配,已然花去了一個總數兒,他還能剩下幾個錢呢?夠他出去花兩三年的嗎?大家詫異著,可又不敢多言,就見韓鐵芳把所有的帳本,連圖章、折據、房地契、銀錢的條子,全部分交完了,他又拱手,隨後即轉身回往他那小跨院去了。

  打更兼看馬的毛三,剛才那半天,只有他沒說話,也沒有喜歡,如今他卻追著韓鐵芳來到了小院裡,因為他並不知道韓家家產的總數目,他想:大相公給媳婦一留下就是四百萬,出聘個妹妹又是兩百萬,他這次出門,自己還不得帶上個八百萬九百萬一千萬的嗎?要跟隨他出門,還不是像跟個財神爺出門一樣嗎?跟著財神爺的人還不是招財童子嗎?出去又玩又有錢可用,嘿!是跟大相公走國的功臣,誰還比得了?還不得闊氣!不得成個小財主嗎?

  當下他就追著韓鐵芳央求說:「大相公!大相公!您要出門可得帶上我,您走到山南我跟著您上山南,您往海北,我就跟您到海北。您遇見了老虎我打槍,您過河我背著,我才三十二,一天走個七十裡還不算甚麼,您要出門也得用我這麼一個人,給您備備馬,拿拿行李,唐三藏上西天取經,除了猴兒不算,還得帶著個豬八戒呢。」

  韓鐵芳的心也被他說動了,就想四五年來,天天他給深夜備馬于莊外,從來沒有向人吐露過一個字,這個僕人倒很誠實,而且也真能受得住苦,遂就點了點頭,說:「我也想帶著你走,可是我現在的家產都已經散盡了,已跟你是一樣的窮人了。到外面去住小店,吃粗飯?」毛三笑著說:「大相公就跟伍子胥似的,到了外邊吹蕭討飯吃……」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又說:「我不該這麼譬喻!反正,我是大相公的一條狗,大相公往哪邊去,我就跟著往哪邊走。」挺起來腰,表示一定要去,萬死也不辭,韓鐵芳又說:「我想你在這裡好,在這裡又沒有其麼事,一年白拿一百兩銀子的賞錢。」

  毛三搖頭,說:我不在乎這,在這兒不幹事光拿錢,一定得折受得我長瘩背。我不幹!大相公您別瞧我窮,一年一百兩銀子在我眼裡還不算甚麼事,我要跟您出去開開眼。省得在這兒白天睡覺,夜夜刷馬打更,跟鬼似的,連太陽都看不見。」

  韓鐵芳見他的言語很誠懇,便點了點頭,說:「好吧,那麼你也去把隨身的東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咱們就動身。」毛三蹦蹦跳跳地走了。當日韓鐵芳又往東關,資助了拐子申飛和給那天為自己的事毆鬥受傷的幾個人,共銀四百兩。他又有個朋友,都家境甚苦,他又給了他們二百兩。在城裡又同幾家朋友處辭行,許多乞丐都圍著他要錢,他想自己離開洛陽之後,將永遠也不能再親手將錢施散給他們了。所以便把零碎的銀子隨手去揚,及至他回到家裡,一算他手中實際的財產只剩了一百多兩,他的心中倒很是痛快,就想:父親的不義之財已被自己散盡了,從此洗去了汙名。這百餘兩銀子,足夠我至祁連山的路費,即使不夠,也不要緊,我堂堂的男子還真能在外面餓死嗎?當日他把行李都收束好了,睡著很安適的覺。

  次日一清早,毛三就來見他,毛三也換了一身乾淨的心褲褂,因為是要跟著財神爺出門嘛,他高高興興地問說:「大相公!咱們甚麼時候起身呢?」韓鐵方說:「待會兒就走,你快備馬去吧。」

  毛三很脆快地答應了一聲,又笑著說:「我再告訴您一件事,瘦老鴉的那間鬼洞子可空啦,從前天起沒人看見他,不知他飛到哪兒我食去啦!還有,那天來到這兒惹咱們老員外生氣,把老員外氣死了的那個徐……」

  韓鐵芳說:「不要管別人的事,你就快去備馬吧!」

  毛三又脆快地答應了一聲,出了屋門還回頭找補了幾句,說:「那個姓徐的大概也早就離開這兒啦,這些日子沒聽說有人瞧見他嘛。還有……獨角牛是再也爬不起來啦……」

  韓鐵芳搖手逐著他說:「快去!快去!快去給我備馬!我要騎走那匹烏煙駒。」

  毛三像一隻鹿似的,歡躍著蹦出去了。

  此時已諸事完畢,韓鐵方行意匆匆,親友們及同莊的父老、城中友人和號裡的掌櫃的們,都來給他餞行,少時毛三來報,馬已備好,僕人爭著將他的兩隻衣包和一口寶劍拿了出來。他的胞妹玉芳、妻子陳氏芸華,都流著眼淚來相送,鐵芳又向妹妹諄諄地囑咐了一番,並向妻子拱拱手,臉上生出一陣感慨之色。

  這是一個多雲的春風飄蕩的清晨,莊內外的桃花都落了,柳絲仿佛比前幾日拖得更長,燕子向天涯飛去如替遠行的人指示方向。

  韓鐵芳出了莊子才騎上烏煙豹,毛三卻得意地,像跟班兒似的,騎著大相公的雪中霞,劍柄映著朝霞而生光,馬蹄踏著落英待奔,韓鐵芳回首望著莊口的那一二百人,那些人都說:「一路平安!早些回來!」

  韓鐵芳一抱拳,便轉回臉來,揮鞭離去,兩匹馬一黑一白順著小徑向西,曲曲折折地奔上了大道,就一齊加緊揮鞭,馬蹄蕩起了煙塵,不到一小時,他們就離開了洛陽的境界。

  韓鐵芳這次是初離家門,而且胸懷舊尋母的一片孝心,找黑山熊拼鬥的一股勇氣。他雖然讀過不少書,看過不少輿圖方志之類,但他實在不曉得祁連山距此究竟有多遠,他恨不得一天就出潼關,兩天就過西安府,三天就到祁連山,所以他將馬催得很快,烏煙豹的通身已汗出如漿,韓鐵芳也不住地氣喘,把毛三騎的那匹雪中霞,丟在後面有半裡多地。

  毛三在後不住地亂喊,並且尖叫著,韓鐵芳將馬收住,喘著氣兒等著他,回頭去望,就見毛三跟那匹馬,簡直都沒有力氣了,遲緩地拽著命似的往近爬來,半天才來到了臨近,馬站住了咕嚕咕嚕的由嘴裡吐白煙,人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哎喲……我的大相公!……」他滾下馬來,坐在道邊喘籲了半天,才說:「大相公!您別這麼忙呀,咱們出來是游山玩景來啦。」

  韓鐵芳說:「誰有閒情游山玩景?你既是怕累,好在咱們才離開家不遠,你就趕緊回去吧。」

  毛三趕緊又擺著雙手,說:「不,不,我這個人倒是不要緊,既是大相公給我臉讓我跟您出來嘛,我就是累死,也活該!只是這兩匹馬,這麼不喘氣兒直跑,我怕他們受不了,俗語說:好馬跑不了三十裡。千里駒也只是日走千里,要叫它直跑,也是不行。您這兩匹馬不錯,走到伊犁,花四百兩銀子也買不了這麼好的馬,毀了它未免可惜!」

  韓鐵芳聽了這話,也下了馬,珍惜地看著他這兩匹馬,就點點頭說:「那麼咱們就慢一點走,你不曉得我的心急!我是急著去走,先要去會一個人,然後我們共同要辦很多的事。」毛三聽了不免有些發怔,心說:大相公臨出門時,明明是跟親友們說他是要拿出二年的工夫出外來看甚麼名川大山,現在怎麼又變了要找人,要辦事了呢?……

  他的腦筋一轉,忽然自覺得猜出來了,心想:不必說!大相公一定是有件心事,蝴蝶紅跟他熬了一二年,他給拿出錢來贖了身,卻送給范秀才當老婆,天下也沒那樣的傻人。哈!我現在才看出來,那不過是大相公變的一個戲法兒,在家裡他既跟少奶奶不合,當然不好意思又往家裡接窯姐,所以這才叫范秀才頂名兒,把蝴蝶紅帶到外縣去等著他,他現在身邊不定帶著幾百萬銀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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