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二一


  「那天我們倆都穿著破皮襖,背著各人的破行李,帶著各人護身的傢伙,走在深山裡,趙華升還跟我說著笑話,因為我那時已經四十多歲,還沒有娶過妻房,我時常想著發上一點兒小財,娶房老婆,他媽的這輩子就知足啦!趙華升他就笑我窮困到這步田地,還做這媳婦夢,他說他將來是一定去當和尚,就是積蓄下了錢,也必拿它救濟窮人,或去修廊,他想做個善人,或當一個老方丈,我又笑他傻,我們倆正踏著尺多深的厚雪,往前走著,——祁連山的山路是陡得很,並且曲曲彎彎地,不想他媽的對面來了一群賊人。」

  緩了一口氣又說:「賊人倒是不多,只他媽的有六七個,為首的是個歪脖子,原來那傢伙就是黑山熊的兄弟吳錫,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勾串了一個趕車的,把一家官眷誘進了山,不想要打劫,卻不料那趕車的慌了神,自己就順著冰雪的高山坡子滑下來了,把車摔了個粉碎,趕車的也死了,這事兒咱可沒看見,我遇見的只是吳錫率領著幾個嘍囉,提著人家的幾隻包袱,背著人家的兩個婆娘正在跑,趙兄弟一見,他就抱打不平,抽出刀來把那幾個賊殺了個落花流水,吳錫也抱頭鼠竄了,雪地上扔下兩個婆娘,還有個小胖娃娃!……」

  瘦老鴉扭頭看了韓鐵芳一眼,韓鐵芳的心中是既悲憤,複激昂慷慨欽佩師叔趙華升的為人,徐廣梁在旁卻冷笑著。忽見韓老善人拿著拳頭向另一根樁上一擂,石屑紛落。他就又說:「不瞞天,不瞞地,不瞞你們!我那時就起了歹心!因為那個年紀輕的是個官太太,甚麼官的太太咱可也記不清啦,我當時就沒顧得細問,她雖然臉上擦傷了點肉皮兒,有點血淋淋的,可是長得真好看,那個娃娃是她才生下來的兒子,我就……我就想跟趙兄弟把她們背走,一個人分一個,我自然是要那年輕的,還想要那兒子,不料趙兄弟卻跟我發了脾氣,他要由他在那兒看守著,叫我出山去雇車,把人家平平安安送回家去口媽的!他那時候不放心我,怕他一離開,我就把兩個婆娘全背走,媽的我還不放心他呢。我們兩多年的兄弟,由那次起就反了目,現在我想起來也覺得不對。」

  這時韓鐵芳跟徐廣梁還出著神往下去聽,瘦老鴉卻忿恨了起來,握著拳頭,幾乎要撲上韓老善人,韓老善人卻又向石構端了一腳,石樁雖然沒有倒下,可是地下已經裂了很大的縫子,韓老善人的紫臉忽然漸漸變為灰白,跟他鬍子的顏色差不多了,他繼續著說:「幸虧那年紀大一點的婆娘腳遠大,她還能夠走路,她姓秦,原是伺候那個官太太的。我就逼著她抱著那個娃娃,我卻背起那年輕的太太來就走。那個太太很聽我的話。叫我背著,她連哭也不哭,她那使喚的人也乖乖地隨我走,只是,我那二師弟卻向我大罵,我也不理會他,我們就分途走了,我把兩個婆娘跟一個小孩帶到了山凹裡,投到一個在山窟住的獵戶人家裡,我就在那裡跟那太太成了親,那太太對我沒有別的話,她知道我是條好漢,她也明白她脫不了我的手,所以她情願跟著我好好的過日子,只是她求我得待那孩子好。這我有甚麼不高興的呢?那孩子……」他瞪著大眼睛望著韓鐵方說,「那孩子就是你!」

  韓鐵芳不由心中襲上了一陣悲痛,拭了一拭眼淚,瘦老鴉卻發急地問說:「我二哥就從此跟你分了手嗎?他後來就死於黑山態之手嗎?」韓老善人靠著石構喘氣,接手說:「你不要急!容我慢慢地跟你們說,我一點都不隱瞞……」

  喘了長長的一口氣,就緊急地一句跟著一句的說:「我帶著兩個婆娘在那石窟裡商住了七八天,可就出了事,原來趙華升二弟他離開我,氣走之後去找黑山熊,黑山熊本來在祁連山鬼眼崖有一座山寨,手下的嘍囉一百多,趙華升找了他去,憑仗單刀幾乎將山寨鏟平,趙華升真是好漢于,武藝比我強百倍!可是他把黑山熊打得藏起來之後,就又找著我了,逼著我把兩個婆娘放手,不然就要與我劃地絕交,我當時沒有話說,絕交就絕交,叫我舍了婆娘我可不能夠,當時我就抽出刀來在雪上劃了一個道兒,從此把同師同盟的交情割斷。但是,趙華升卻不是跟我絕了交就完了,他翻了臉,罵我是強盜,掄刀來砍我,我自然也不客氣,就也拿刀相迎,我們在雪地裡大戰一場,四十餘回合,殺得冰雪亂飛,天昏地暗,我不行,就曳刀而逃。」

  又連喘了半天氣,嗓子更是發啞,又說:「我逃到甚麼地方去呢?……我就也去找黑山熊,見了他,我請他相助,我說只要把趙華升打敗,奪回來我的婆娘,我願意入夥給他們效力……」

  瘦老鴉和徐廣梁聽到這裡,齊都用鼻子哼了一聲,韓鐵芳也沒想到他父親在早先原是這樣的一個卑鄙的小人,就又聽韓老善人腆著厚臉說:「黑山熊待我如同兄弟,答應助我奪回婆娘,他並給我出了一條妙計,我就離了黑山熊的山寨又追趕上了趙華升,原來他正是要出山雇車,好送那兩個婆娘到甚麼涼州府,我見了他就放聲大哭,自認做錯了事,他也流淚,依然叫我為大哥,我們兩人就一同出山去雇車,隨走隨談,恢復了舊交,不料還沒有走出山口,黑山熊親率嘍囉趕到,自然我們兩人得一同上前抵擋。趙華升刀法如飛,只顧了大戰黑山熊,卻沒提防我自他的身後猛砍一刀……」

  他這話一說出來,瘦老鴉立時躍起,要撲打他,徐廣梁也升起了短刀,不料韓老善人又推翻了一根石樁「咕咯!」,使他這兩個烈火暴騰的師弟,不由都向後退了兩三步,韓老善人哈哈大笑,說:「我早就想到你們早晚要跟我翻臉,與其叫你們去找黑山熊問明丁當年的事,回來再跟我拼命,不如現在我就跟你們說出來!愛拼命咱立時就拼,可是你們先得算計算計,你們有這石頭樁子結實沒有?夠奈何我不能?……

  「當時,我殺死二師弟之後,心裡不是不後悔,結果我也沒落著好兒,因為黑山熊也是個好色之徒,他見了我那太太竟生了心,便把我太太搶上山寨去,給我留下那僕婦和那孩子,我去找他們不依,但我又不是黑山熊的對手,我只好認了倒楣,好在那姓秦的婆娘還不錯,她抱著孩子跟我投到肅州,又奔到新疆,很受了一些苦,又過了幾年,我就在玉門關外發了一筆大財,這筆財你們也就不必管我是怎麼發的。我有了錢,更覺得我做的那事不對,我就搬到這裡來,開買賣,置田莊,養老婆,拉持小孩,秦氐跟我作了幾年夫妻,又給我生了個女兒,她也死了,韓鐵芳現在也長成這麼大。我對早先的事簡直都不敢想,想起來,我就恨不得捶殺我自己,但我也不願你們都知道此事,所以我也不許你們去找黑山熊。那黑山熊,聽說他得了那年輕佳人之後,他也沒得安居,因為這件事又與玉嬌能有關,聽說在我們殺人爭婆娘的時候,玉嬌龍正在祁連山那一帶踏雪搜找呢。只是因為山太深,峰嶺太多,她沒有碰到了我們,可是黑山熊卻知道了,那傢伙天不怕,地不怕,可真怕玉嬌龍,就從那時起,他就不敢在一定的地方住……」

  韓鐵芳驚詫著問說:「玉嬌能與這些事到底是有甚麼相干?」

  韓老善人狠狠地搖了一下頭,說:「咱不知道!黑山熊此刻是否還在人間不在,也不一定。街上傳說他要來找我,那是我叫人造的謠,就為的是不叫你們去到祁連山。現在咱把話都說明了,就是,你們愛怎辦就怎辦!你們要想替趙華升報仇,那你們就不如先動手殺我,可是……」

  他又發出一聲獰笑,用雙臂又抱住了一根石樁,「咕咯」一聲又扳倒了,但他的汗水已沖滿了臉,氣喘得知老牛似的,嗓子越發啞,走了兩步,又用力抱住那只僅存的石樁,用力狠狠地撥、推、拽、搖,把他的兩隻棉襖袖頭金都磨破了,並且自臂間流下血來,他還咬著牙拽著,大聲說一聲:「開!」

  立時見地根裂了,樁子歪了,「咕咯」的一聲連樁子帶韓老善人全都倒下,樁子正好壓在老善人的肚子上,同時老善人又大叫一聲,口中流出鮮紅的熱血,韓鐵芳、瘦老鴉、徐廣梁,齊都要上前將樁子扶住,但已然來不及,用盡他們三個人的力量地無法使石樁離開老善人的身子。

  只見老善人柳穿魚韓文佩,用力又嘶喊了一聲,「你們來拼拼吧!……」由嘴中噴出滿鬍鬚滿臉的鮮血,但胳膊腿一陣抖動,兩隻眼睛更大了一瞪,便凝滯住了,立時就氣絕身死了。

  此時徐廣梁扔下了短刀,瘦老鴉垂下了頭,兩人剛才都是氣忿填胸,如今卻都變得非常的難過、非常的喪氣,韓鐵芳剛才雖然恨自己的父親殘忍、卑鄙,但此時見老善人慘死,他也不禁觸起了十九年父子之情,和撫養之恩,所以他也不住以手揮淚,他們在這裡鬧得天翻地動,因為僕人、廠夫和打更的都早已因為害怕躲開了,這裡的石樁子把老員外壓死了,外邊並無人知道。

  韓鐵芳哭了一會,便親自到外邊叫來了人,僕人廊夫們,連毛三都進來一看,不由都把臉嚇白了,好在這時的天色已漸昏黑,他們的驚慌表情別人也不大能看得清。這些人還都以為這幾根石頭樁子是叫瘦老鴉和突來的那姓徐的暴客給弄倒了的,他們把老善人壓死的,所以韓鐵芳叫人去把老善人身上的石樁搬開,那毛三就吐著舌頭說:「別搬呀,也是一件人命案呀!非得報報官,叫衙門裡的人來搬不可,不然驗屍官不能答應呀!」

  韓鐵芳卻怒斥說:「混蛋!胡說甚麼!快些,將老員外抬到房裡去!」

  瘦老鴉又同韓鐵方說:「這件事還是不要叫人聲張才好。」韓鐵芳遂又向這些人嚴詞囑咐,這些人更都弄得莫明其妙。大家費了半天的方才把老善人身上壓的那根石樁抬開了。

  幾個人又往起來抬老善人的屍體,毛三又點上個燈籠來照著,就將老善人的屍體抬到了正院的正房,韓鐵芳低著頭,隨著剛要進到正院,瘦老鴉卻從後面一拍他的肩膀,韓鐵芳回頭,瘦老鴉就悄聲跟他說:「我們要走了,你也不要憂煩,今天晚上你沒功夫,明天晚上你千萬到我那兒去一趟,可記住了!」

  韓鐵芳點點頭,又見徐廣梁站在很遠之處,發著呆似的,樣子十分的抑鬱,瘦老鴉又囑咐韓鐵芳把這件事隱瞞下去,不必聲張。韓鐵芳又連連地點頭,眼看著瘦老鴉那餓鬼似的影子,跟徐廣梁那嗒然喪氣的模樣,他們一同出馬廠的偏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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