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此時街道淒冷,沒有一隻燈,更是聽不見半點聲音,她猜度這時至早也有四更天了,雪雖已住,但地的表面是一層薄冰,冰下還是深雪,馬蹄踏上咯吱咯吱的,並且甚滑,玉嬌龍也不敢叫馬快走。此時她是向東走去,意欲追趕上方二太太的車,將自己親生的兒于換回,但這小孩藏在自己的懷裡也不哭了,直用小臉兒哞奶,她的小身子倒很暖和,脾氣倒很乖,玉嬌能用一條綢帶將她系在腰上,所以小女孩藏在懷中掉不下來,她騰出雙手來一手挽住韁繩,一手揮著皮鞭,款款地往著灰茫茫的前途走去。

  側面風自北方吹來,夾著冰雪打得臉婆疼。同時她周身的力氣也不太濟,走了不多遠就發喘了,抬手揮鞭都沒有力,小女孩把她的內衣都尿得很濕,並且直動直哭。玉嬌龍心煩,發恨,不理她,努力催著馬又走,直到天色發曉之時,她才投了一個離開大道較遠的小村莊,找了個農家歇下。

  雖然這農家看她的情形很可疑,用驚慌的眼睛看著她,並且向她尋根究底,她一面支吾著、和藹地應付著,同時也感到處境的不安,但她身體太疲憊了,甚麼也顧不得啦,就在此整整地睡了一天,醒來已天晚,她見沒有甚麼事發生,就懶得走,又宿在這裡,這一天一夜的休息,她可恢復了體力,次日覺得非常有精神,心裡更是急躁,給女孩換了尿布,自己也更了衣,紮束利便,包裹系緊,馬匹備上,寶劍扮好,身上仍披著大鬥蓬,就給了這農家謝銀,出村上馬,揮鞭走去。

  此時天已大晴,路上冰雪盡皆融化,雖然滿地泥濘,但馬很可以快奔,她就催馬如飛,一直向東去追,這時,她往日的威風複振,身手復活,答答答馬蹄濺起地下的泥漿,叭叭急急地抽著皮鞭響,小女孩在懷裡哭,她頭罩青巾,身披皮氅,目瞪著前面,恨不得即時就追上那輛車,越走馬愈快,心愈急,怒氣更往上湧。

  她一連過了許多村鎮,村鎮裡雖然滿地泥水,可是家家戶戶都貼著春聯,老婆兒、少婦們都穿著新衣,小孩在碾磨子上放爆竹,即那沿山辟成的蜂窩似的土洞裡住的人,也都歡歡樂樂地,見了面都互相道「新禧」,玉嬌龍逢人就駐馬詢問:「借光!這兩天你們看見有一輛騾車走過去了沒有?車上是一個僕婦、一位太太,抱著個新生不久的小孩兒。」她這樣問,有的人就發著怔說:「不知道」

  或是:「沒看見」,可是又有的人點頭說:「不錯」,有你說的這樣一輛車,車上有小孩哭聲,昨天早晨由這兒走過去的!」

  玉嬌龍一聽,心裡更急了,趕緊又催馬去追。

  這一天她走至深夜,方找到了村舍,撞門,一邊威嚇,一邊央求地宿了一晚,次日清晨,又往東走,除了找地方匆匆用點飯,依然馬不停蹄人不緩氣地去追,追,又追了一日,就聽路上的人說:「那輛車走過去半天啦!」她再追再問,又聽人說:「在前面頂多走過去三十裡。」更急追,卻又聽人說:「剛走過去!快走!一會就能趕上!」於是她咬著牙,鞭子連聲的發響,馬奔跑如飛龍。同時,小女孩在她懷裡一會哭,一會睡。

  其實這時方二太太生的車在前面只有二十多裡,因為路上淨遇麻煩,所以才走得這麼慢,那秦媽是個軟心的人,又迷信,她懺悔她幫助二太太做了一件壞事,老天爺那裡一定已給她記上了一筆賬,至少得削減她十年的陽壽,所以她憂愁得跟病了似的。

  不過她心裡還有一點點安慰,就是當那晚在來安店中,她給那春龍娘子接了生,發現是個男孩,二太太當時叫地做著那計畫去作,她那時倘若拒絕不作,二太太就會一頭碰死,她不得不依,然而她也安了個心眼,就臨時用剪臍帶的剪子,將春龍娘子的內衣剪下來一塊,一塊三角形的紅羅,自己把它貼身藏著,連二太太都不讓曉得,她是預備將來多少年之後,這孩子那時也許中了狀元做了大官了,倘若天緣湊巧,令他遇見他的生身母親,那這一塊紅羅也可以算是個表記,而自己,不是只會拆散人家的母子,也會成全,那也能減少自己一點罪惡——秦媽就是存著這個心。

  而那位太太呢?她把這男孩子永遠不離懷,吃著她的奶,只見那男孩子長得細眉毛大眼睛很像他的娘,可是嘴很大,哭聲很猛,小手兒跟個小釘錘兒似的,小腳亂端人,很有點力氣,她愛這孩子勝似親生,但她又想起那只銀瓶兒,那原來是一對,是劉撫台的夫人贈給她的,是她陪嫁之物,現在一隻還在行李裡,她換子留瓶,也是存有深心,也是未嘗不想對瓶認女,這都是跟劉撫台的夫人學來的辦法,劉夫人雖沒這樣辦過,可是劉夫人知書識字,早先鬧著沒事兒的時候,常把丫鬟僕婦們招到一間屋內,聽她說小說書,說甚麼「狸貓換太子」、「一對銀盃巧團圓」等的故事,這位二太太在那時就中了迷,如今全實地作出來了,但男孩子雖比女孩子好,可是人家的孩子究竟不如自己的孩子親,她抱著這個孩子,親著、叫著「小寶貝」、「親兒子」,但她卻遙念著那個親生的被拋棄的女兒,她不能同時要兩個孩子,她才只得忍著痛掉換,但她總是女流,只祈禱著那春龍娘子能瞭解自己的心,能甘心忍受,且比自己更愛那女兒。

  她幹這件欺神瞞鬼的事,錢可也真花了不少,她手中有她的老爺留給她的五十兩銀子,自己還有貼身的幾十兩,贈給換給人的那個女兒二十兩,賞秦媽十兩,賞方福十兩,因見方福不大樂意,又添了幾兩,買住他是最要緊的,只有他跟秦媽才知道自己在安州所生的並不是這男孩,而且方福還答應萬一將來那春龍娘子找到了涼州府,他可以擋住一切的麻煩。

  還有,為了叫趕車的加快,賞錢由十兩增加到十五兩,趕車的可還不知足,那意思是非得十兩金子他才能滿意,沿路他故意不快走,跨著車轅自言自語,說:「我這哪是趕車呢?簡直是趕命呢!走不到涼州府,驟子也累死啦!我也累死啦!誰來當當我份差使才好呢!可惜我大了,半大小子沒人要啦!不然,我要是個才生下來的胖小子,也許有官太太拿女兒來換我,叫我去當少爺,叫她的女兒來趕車!」分明這傢伙是把方二太太幹的那件事看出來了,有意來要脅,秦媽害怕,二太太又著急,都恨不得把趕車的叫大哥。

  方福在其中調停,天天晚上投店,他跟趕車的在一塊兒喝酒。趕車的是沿途都熟,到了一個地方,就有許多人跟他開玩笑,只要一停住車,他就找地方去賭錢,賭運又不佳,連車資帶十五兩額外的賞銀,被他先後支用都輸光了,他更加恣意勒索,二太太不敢惹事,又特別賞了他幾兩銀于,其實二太太現在手中的銀子真連五兩地不夠了。

  可是趕車的卻生了異心,他見二太太拿銀子不當一回事,而且方福跟秦媽肯跟她共同作弊,兩個人的袋裡大概也都肥啦,知府的姨太太嘛,行李裡還不擺有一千兩?把她送到了涼州府,她一進衙門,給個全不認帳,別說錢不能再跟她多要,車、騾子,都許扣下。

  這天,來到了山丹縣的一個小鎮,北邊是長城,南邊是祁連山,地極險惡,頭一天在一家店房裡他就會著了幾個熟人,全都是窮凶極惡的賭棍,他先跟二太太借銀五十兩,二太太說:「沒錢。」拒絕他啦,他當時一句話也沒說,卻秘密地邀那幾個賭棍出去,到一個土娼的家裡商量了一會兒。

  第二天,清晨起身,他把車趕得特別加快,方福在車上說:「喂!路走得不對,你怎麼往南去呀?﹂趕車的笑著說:「沒錯兒!這條路我由十二歲時就跟著我爸爸跑,車都跑壞了三輛啦!跑了沒有三百個來回,也有二百來回兒啦,還會走差了路?你就放心啦!」

  車越走越往南,南邊就是高巍巍黑壓壓的一片祁連山,路窄無人,天又陰風又緊,地上的泥水結成了冰,眼看著又要下雪,這時趕車的心裡卻又歡喜又害怕,仰面看山,山已在面前,抬臉剛要向方福說:「老哥別慌!沒你甚麼事!」

  可是方福早看出不對頭,一把將趕車的抓住,渾身亂抖地說:「你要怎樣?……二哥,咱們好說!到涼州府你要多少都行!千萬別……咱們平日無冤無仇!」趕車的卻微微地笑,剛要說話,忽聽車後發出來一聲尖喊,他趕緊回頭去看,卻見遠遠有一匹馬飛似的馳來,他認得這匹馬是胭脂色,隱隱看出馬上的人是披著鬥蓬,雖然離得甚遠,但他也看出那人的手中晃著閃閃的一道白光,不是刀就是寶劍,他嚇了一大跳,魂都幾乎丟了,但他又想:不要緊,反正山上有咱約的夥計,把她也誘上山去,連她那兩隻包裹帶一匹馬一併打劫。

  於是他就把方福一堆,說:「你快看!人家都追來了!咱們還不快跑!」方福也回頭一看,嚇得他更失了魂。車中的小孩又哭,二太太也知道外面的事不好,吩咐說:「快走!」趕車的連連揮鞭,驟子就如同瘋了,狂奔起來。

  後面的胭脂馬也越追越近,馬上的人並失聲呼叫:「站住!否則我殺盡了你們!」趕車的拼命往前去趕,一霎時來到山前,闖進了山路,山路之中除了堅冰就是厚雪,坎坷難行,但車夫對這條山路卻極熟,把車催得更速,忽然見前面山巒拐角之處發生了呼哨之聲,二太太在車上還大喊著:「快走!別叫她追上!」

  方福卻知道現在這地步,是後有追兵,前有盜賊,與其入於賊手,剝個精光,不如回頭去哀求,至多不過一場麻煩了事。所以在車輛顛動之間,他就驀然向下一躍,可憐他老了,躍得不遠,兩腿整整被車輪軋了過去,疼得他一聲的慘叫,車子險些翻了,但趕車的打了一鞭子,騾子又向前狂奔去了。

  少時轉過了山。此時,後面的追騎已然趕到。玉嬌龍來到臨近收住馬,低著頭,見冰雪裡趴著被車軋得傷了雙腿的老人真可憐,看這樣子像是個跟官的僕人,她就問說:「你們的車跑甚麼?前面那車上坐的是方二太太不是?她是抱著我的小孩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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