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醉老財趴在被窩裡,吸了吸氣,說:「本來這年底我們不願留客,可是……雪這麼大,你們怎麼走?」

  趕車的聽了,就有點猶疑,說,「等一等好不好?我到店門口看一看,要是有人往東去咱們再走好不好?若光是咱們,倘若在路上出了事可怎麼辦?」

  方福搖頭說:「不能不能!別瞧你是趕車的,這條路你也許沒有我走的次數多呢!我擔保沒有事!」又咳嗽了一聲:「因為,我們那位二太太實實在在是想老爺,昨兒,東屋來的那個又生了個孩子,使她更覺得孩子的要緊,恨不得立時就把自己的兒子抱到涼州給老爺看看,才安心!」

  趕車的緊笑著問說:「怎麼樣?東屋住的小媳婦,昨夜裡生了個甚麼?」

  方福突然臉色一變,含糊地說:「大概是生了個女娃娃吧!」

  醉老財聽了,卻又皺了皺眉,叫方福把桌上的算盤拿過來,躺在被窩裡就算帳,方福就把店飯費全都給了,餘外還賞了各夥計每人一兩銀於的賞錢,並叫店裡給他預備一罐酒,好在路上喝,使身體暖和。

  趕車的一看,那位二太太花錢不打算盤,他就趕緊跑去套車,一出屋子,見北屋裡還有燈光,那二太太跟秦媽大概是正在收束行李,他就心說:侍候人家生孩子,一夜沒睡覺,一清早還要趕路,娘們的心可真怪!又見東屋陰慘慘地聽見小孩兒哭啼,他趕緊踏著雪到圈裡去牽騾子,卻見昨天那女人騎來的那匹胭脂馬還真不錯,昨天那麼重的身孕上馬下馬的,也真難為她!大概東邊的路上不怎麼難走,又見黑三的那兩匹病駱駝,脖子都直不起來了,好像過不了年的樣子。

  這趕車的就打牙戰,凍手凍腳的牽了騾子,到院中把車套上,披上他那光板無毛的老羊皮襖,戴上兩隻兔子皮的耳朵套,搓著手兒拿著鞭子,有個夥計已經起來給開了大門。

  此時秦媽提著行李出來了,那太太,綠色的裙子紅緞皮襖,懷裡抱著紅被褥,裹成很厚的卷兒,裡邊有「哇啦!哇啦!」的小孩兒哭聲,灌到趕車的耳裡卻覺得不大熟,不由心說:怪呀?怎麼聲兒變了?

  二太太卻臉色慌張,急急忙忙叫秦媽換著上了車,坐在靠裡邊,緊緊抱著孩子。

  頭髮還沒梳整,催著趕車的說:「快點走!快點把我們送到涼州!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

  小孩兒又在被裡哇哇的哭,趕車的摘下一個耳朵套兒來細聽,越聽心裡越納悶。

  秦媽臉色不大好,眼角還掛著眼淚,也上了車。

  二太太又急急叫著說:「方福!方福!你幹甚麼啦?快走呀!該死的!磨煩甚麼呀?」

  半天,二太太都快急死啦,方福才托著一罐子酒出來,放在車上,放在秦媽盤著的腳兒旁邊,囑咐說:「別叫罐子倒了!」

  小孩更哭得厲害,趕車的先是發呆繼而又害怕,終至於「哈」的一下笑出來一口白氣,可沒發出聲兒來,瞪了方福一眼,心說:這名傢伙在路上還真能比我還熟嗎?咱們到半路再說吧!你們作鬼兒咱也得發一筆財!他沒有說出來。

  方福向夥計拱手說:「再會!」又同櫃房裡高聲說:「掌櫃的!過年再見!」他跨上了車轅,趕車的也跨上左邊的車轅,鞭於一響,車輪軋開了雪,「咕隆隆」走出店門去了。

  小孩兒的哭啼聲還在車裡,聲音很是洪亮,二太太拍著說:「好兒子不要哭!……」聲音卻有些哀慘,秦媽又長歎了口氣,方福卻點上了一袋旱煙。

  這時雪還沒有完全停止,風卻漸緩了,天光才亮,家家還都緊緊閉著雙門,雪地上潔白平坦,連狗爪子的印痕都沒有,路上無人走,天邊也沒有鳥兒飛,這輛車就單獨緩緩地軋著雪,同著那白茫茫的遼遠前程奔去。

  那輛車走去之後,來安店裡只剩下了春龍娘子一個女人,她疲憊昏暈,直到午後方才睡醒,一睜開眼時這間荒涼敝陋的店房,昨天夜裡的那兩位好心的婦人也沒在屋裡,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產了一個小孩,趕緊回身旁去看,看見旁邊,與自己同被臥著一個孩兒,稀稀有點頭髮,緊閉著眼,模樣既不像自己,可又不像自己的情人——那可恨又可憐的情人。

  她伸了臂細一看,見是一個女孩兒,而那臍帶之處卻叫她吃了一驚,因為不像是新剪斷的,被旁扔著一把剪子,一定是那秦媽剪完了臍帶扔下的,但是自己的裡衣——紅羅小衣的衣襟卻被剪去了一塊,她不由驚得瞪大了眼,心說:這是怎麼回事?

  一翻身,覺得身體發酸,但她掙扎著坐了起來,卻見頭前寶劍弩弓之旁,放著一個小小的花瓶發著光亮,是銀制的,瓶下還壓著個紅紙封套,她伸手拿過來……抽開,見裡邊卻裝著二十兩的銀票,不由打了個冷戰,呆住了,又扭頭看看那小孩兒,越看越覺可疑,自己雖是初次生小孩,但早先親戚家也有人生小孩,自己也見過,才落生的小孩決不會像這樣,這至少是已經過了滿月的了。

  她想起來昨夜的情景,自己生養之後,昏昏沉沉之間仿佛看見秦媽跟那二太太,主僕二人低聲爭吵,記得秦媽的眼睛是掛著眼淚,又恍惚曾聽見屋中發生過兩個孩子的哭聲似的,那時自己心裡以為是一對雙生,但無力問,也顧不得細看,如今這分明……她氣了,便扭頭向窗外大聲叫著:「來人!來人!店家店家!秦媽秦媽!……」

  叫了十幾聲,才有個夥計隔著窗子問說:「甚麼事?」

  春龍娘子玉嬌龍急聲訊:「進來!不要緊!」

  同時把棉被和鬥蓬掩緊,夥計進來,可不敢近前,玉嬌龍又急說:「快把昨天幫助我的那甚麼二太太跟那秦媽請進來,有要緊的話我要問她們!……豈有此理!」

  把夥計嚇了一跳,就說:「人家……人家一早就都走啦!這時走出有四五十裡地了!」

  玉嬌龍聽了,一咬嘴唇,要掙扎著跳起來,但她周身無力,就趕緊又說:「你們快去給我追!這……」指指旁邊說:「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孩子被她們給換去了,搶走了!你們快去給我追,追回來,抓她們來見我,我有重賞,不然你們店家必是與她們共同作弊,我都饒不了你們!快追去!」

  她伸手去摸寶劍,夥計嚇白了臉,說:「這是哪兒的事!太太您別著急!您等著,我把我們掌櫃的請來,您再跟他說吧!」說畢,這夥計趕緊轉身出屋去了。

  他跑到了櫃房,這時醉老財吃完了飯,又喝了有些酒,正跟韓秀才談說今天早晨那方二太太匆匆而去,有些兒可疑,又罵著說:「他媽的!我過年一定要倒楣!年前竟遇見他媽的這樣的怪事情!……」

  忽然這個夥計跑進了屋來,急匆匆說了這件事,並說:「掌櫃的!你快去看看吧!那娘兒們真凶,說話就要抄寶劍,挨她一劍我合不著,把她氣死我去打人命官司,那更合不著!」櫃房裡的人一聽了這件事,全都怔了。

  醉老財跳起來頓著腳,大嚷:「想不到的事,大年底的全都出在我這兒啦!她媽的天下還有換孩子的事情?……」急匆匆往外就走,韓秀才在後跟著他,到了玉嬌龍的屋裡就跺腳嚷嚷著說:「你可別來訛人!昨兒,收留下你那就是可憐你!誰家的婆娘不養娃子?我們不忍心叫你在雪地裡去養,才叫你住下。人家,那是新任涼州府方大人的家眷,人家無論多麼無根基,也不能拿親生的孩子換個外人的孩子呀!你別想借著這件事訛詐我們開店的!」

  玉嬌龍披著鬥蓬坐著,芳容跟白紙一般,很生氣,但產後體力衰弱,沒法像醉老財這樣嚷嚷,她只啐了一口,喘著氣說:「你別跟我大鬧,我也訛不著你們,不過你們看,這二十兩銀票,跟這銀子的小花瓶,都是她們留下的,你想想,她們這是甚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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