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龍虎鐵連環 | 上頁 下頁


  她當時就氣極了,說:「鳳陽府的岑強,本來是個貪官,他的兒子我倒沒聽說過,可是會上一點武藝,就敢這樣作惡?龐鏢頭,你就在這酒店住著吧!這胡阿二是我的乾兒子,我派他服侍你養傷,我再派我的女兒,飛環……」

  原來這位綠衣的環姑娘的整個名字是叫作「飛環」,飛環當時在旁很乾脆地答應,她已不像剛才那樣的溫柔嫵媚又天真了,她卻十分興奮豪快而英勇,老太太賽隱娘就命令著她說:「你現在就去一趟吧?」

  又問龐大凱說:「那人住在什麼地方?」

  龐大凱說:「姓岑的就住在蕪湖城外,臨江大街,利進號米行。姑娘明天再去吧,今天都快半夜啦!」

  但女俠辦事究竟與常人不同,說走就走,說去辦就去辦,綠衣的飛環姑娘當時就慨然地應諾了一聲,遂即轉身飛快地跑去了,霎時之間就沒有了蹤影,老太太賽隱娘把龐大凱安頓在這兒,她也走了,今晚,胡阿二酒店買賣也做不成啦,還得服侍這個缺手指頭的病人,但他可也沒有瞞怨,他倒跟龐大凱稱兄喚弟起來,把屋子裡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收拾了,就關好了門,然而燈還不熄,龐大凱的精神這時反倒越來越大,胡阿二就跟他在一起喝酒,兩人把一隻鴨子全都吃光了,龐大凱這才又有點暈暈糊糊地,然而想了一想今天這一天過得可真奇怪,差一點沒死了,可又遇著老少兩位女俠,世上真是什麼事,什麼人全都有,咳!早先我真是一頭傻牛!今晚,哈哈!叫那白麵俠小子你就別想再活,誰叫你削去了我三個手指頭?陶七姐!像你那樣的娘兒們,我可看不上眼了,你看看人家飛環女,長得也比你好看!……想到這裡,卻又覺著不對!如何能把她跟個小黑貓下賤女人陶七姐在一塊兒比呢?這是罪過!真是罪過!真再該削去我三個指頭!

  龐大凱就在這裡住下了,此時那飛環女卻正在準備著渡江。

  ▼第三章 依竹而居,賽隱娘訓女 隔窗攜刃,雌暴客鍾情

  飛環俠女本來姓徐,這是從著那老女俠賽隱娘的丈夫的姓,她自從記得事情的時候,那時她大概也就是三歲有餘吧?剛會走,她就知道賽隱娘的頭髮已經斑白,然而有一幅年輕的時候畫的像,卻也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徐老,那時就霜髯垂胸盈尺,那老夫婦浪跡江湖不知有多少年,因為剪惡鋤凶,闖下了滔天大禍,所以無一定之去處,無一定之居止,更仿佛是沒有生過子女。

  直到垂暮之年,才因為打抱不平,管一件閒事,而拾來了這麼一個幼女作為他們的女兒,起名為「徐飛環」,這些事,飛環是直接聽她的「媽媽」賽隱娘說的。賽隱娘傳授了她一身好武藝,十幾年來看待她,有若親生,慈愛已極,可是就對她立下了一個「戒條」,在她十四歲的時候,這「戒條」就立下了,說是:「你既當我的女兒,可就不准跟男的有什麼私情,也不許你自己找婆婆家,以後我要看見合適的,可以給你找個女婿,但不許你自己找,你只要有一點或半點不聽我的話,我可就不認識你了!不但你我的母女之情,一刀兩斷,我還要再一刀,割下你的首級來!」

  那時徐飛環聽了這話,當時被嚇得就得了一場重病,她不明白,媽媽這話何必說呢?就是給我找什麼婆婆家,或什麼夫婿,我也是決定不要,我寧可尋死,我那能自己又去找呢?媽媽不放心我,是因為她不知道我的心,我其實真看不上一個男的,男的都髒,像在江上的那些打漁的,連開酒店的胡阿二都不乾淨,至於婆婆家,說這話的就是咒我,山下村裡的那些作婆婆的不是整天在打兒媳嗎,好幾個當兒媳的都被逼的投了江,沒投江的也是在整天哭,我還能願意找那麼個家?至於「女婿」,那更是可笑,村裡也常有娶親的,她也常去看熱鬧,可沒看見一個臉上「順溜」,衣裳也不髒的所謂「女婿」,女婿也都愛打老婆,飛環就暗想:我那能受這個氣嗎?……媽媽真是太愛過分的擔心了,她真不知道我!

  的確,飛環女的心中沒有撩動過什麼「情絲」,雖然,山下村裡,那麼熟識的漁人之中,有不少年輕的,膀子跟桅杆那麼粗,胸脯像石頭那麼硬,也常跟她打打鬧鬧的,賽隱娘也不介意,她卻覺著討厭,討厭那一股子腥氣味,有時她就堵鼻子走遠,怕汙了她那身翠綠色的漂亮的衣裳。

  因為她家是住在竹林裡,竹子是春夏秋冬四秋永綠的,綠的那麼純潔,那麼可愛,所以自從飛環幼時,賽隱娘就叫她穿綠衣裳,除了可以臉上擦一點胭脂之外,絕不許身上有一點紅,或一點素,這也是老俠女的一種「怪癖」,日子一長,已經成了習慣,飛環也就對綠色特別喜愛,所以天天穿著一身綠,在林間唱,唱的是跟她媽媽學的梆子腔,在「竹香嶺」上各處玩耍,或在江邊練習水性,聽熟識的漁人在唱:「江上的風呀!吹來一朵花呀!……」

  她就笑,有時在酒店裡看見那些漁人喝醉了酒胡鬧,她就笑,但卻也生過氣,因為這裡住著一個漁人名叫「盧鷺鷥」的倒是一個比較乾淨的年輕小夥兒,有一次喝醉了竟自胡說八道,叫飛環為「媳婦」,飛環可真氣了,打得他頭破血出,直追下山,追到江邊還打,後來她一腳把盧鷺鷥踢到江裡去,從那次起,盧鷺鷥就不見了,不知是死在江裡,還是泅水而逃,因此,旁的人更都知道了她的厲害,自然,因為她太美麗了,而且賽隱娘老俠女在面表上是很放縱著女兒,使得別人有時還要逼她笑笑,煩她唱兩句「梆子腔」,可是都有「寸分「的,不敢太招她,更不敢對她起什麼「輕佻」的心。

  飛環女今天打了龐大凱,很後悔,跟她那天打了盧鷺鷥,過後雖氣忿,而心中卻軟的情況差不多,一聽說她媽媽派她往蕪湖去懲治那貪官之子,作惡欺人的白麵俠,她當時就奮勇前去,這,一來是為去逞能幹,施展武藝,二來彌補對打了一個已經受傷的龐大凱,引起的歉意,三來她還是為過江到蕪湖去玩一玩,她住得離蕪湖不算遠,但地址卻幽靜而偏僻,已有六年沒過江,七八年沒到蕪湖了。今天,媽媽可允許她去了,她高興極了,趕緊先回到她們住的那茅舍裡,取了她的一隻鋼刀,這刀不短不長,不輕也不重,正合她的手,垂著綠綢的「刀衣」,鞘上罩著綠絲線織成的網子,此外,她還有一件兵器,卻是在一隻綠綢的棉套裡,圓形,有普通水桶口兒那樣大小,是一個圈兒,棉套子也是圈形,有紐扣,她就掛在左臂上,好像一隻大鐲子。

  她家裡只有一個豁嘴唇的大腳使女看著家,也不等著她媽媽回來就走了,順著山崖間的石磴兒,連跳帶躍地,就下了這座「竹香嶺」,嶺下有小小的一處漁村,江邊停泊有四五隻漁船,船上有幾個人正在喝酒,飛環女就對他們說明白了她的媽媽的吩咐,當時船上有兄弟二人,一個四十來歲的叫「老水鳥」,一個三十來歲的「小蝦米」,這二人說:「我們送你去,誰也沒有我們兩人在蕪湖熟,早先……」

  老水鳥說:「我還給利進號扛過米。」

  當下,二人放下酒瓶,就叫飛環女登上了一隻較小的漁舟,搖起櫓來,離了江岸,順著風兒扯起了小小的帆蓬,當時船就很快,新月繁星照著黑沉沉的江水,老水鳥和小蝦米又都「哼哼!嗨嗨!」地,並唱道:「江上的風呀!吹來一朵花呀,吹到誰的家呀?吹到家裡掐呀!掐來想幹啥呀?吃飯又喝茶呀!喝完茶幹啥呀?……」

  老水鳥又獨自地唱:「啥也不幹呀!只是見著她呀!」

  飛環卻生著氣似的說:「快點走吧!唱什麼?多難聽!……」

  小船於是加速地向前去進,但是這江岸太寬,同時離著蕪湖也不算近,所以及至船攏到蕪湖的江邊,星月已向西墜下去了。江上彌漫著朝露,天可還沒有亮,老水鳥領著飛環上了岸,岸上連一個人也沒有,臨江大街,一家一家的鋪子,依然都緊緊閉著門,上著門板,走到一家五間大門頭的門首,老水鳥就悄聲地說:「這就是利進號米行。不錯,聽說這買賣有鳳陽府岑大老爺的銀子開的……」

  飛環把刀抽出來,刀鞘交給他,就說:「你回船上去吧!」

  說時只見她單臂掛「圈」並捧鋼刀,另一隻手向上一掠,「嗖」地一聲,就躥上房去了。這前面的門頭,本來是平房,後院才有樓,她就足踏著屋瓦,輕速而無聲,一轉眼之間,她就到了後面的樓上,樓上有一段走廊和欄杆,屋子裡全都沒有燈,只聽得窗裡「呼嚕呼嚕」……不知有幾個男人在裡邊打著鼾聲,酣睡,還有咬牙說夢話的聲音,飛環女在這時倒為了難了,心說怎麼進屋呀?屋裡一定怪臭的,再說,知道那個睡覺的是白麵俠呀?如若不是賊官的兒子,被我殺了,那我的心裡又得後悔,所以她十分踟躕,這時,忽見對面樓上有一間屋,窗上的燈光忽然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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