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龍虎鐵連環 | 上頁 下頁


  江波蕩漾,船隻搖搖,把他渡過了大江北岸,他才松了一口氣,天色已過了晌午,他也還沒吃午飯,然而,手疼,前胸疼,肚子下邊也疼,精神更是不振,原想雇上一輛獨輪的小車坐上,叫人推著,可是往北的大道他簡直不願意走,因為大道上的人是那麼多,難免不遇見鏢行的朋友,叫他們看,我撞山牛龐大凱,竟成了這個樣子了,他媽的那有多麼丟人!

  所以,龐大凱就故意走僻靜的路,走的都是河堤、田徑,眼望的都是垂著絲的楊柳、小橋、茅舍和那綠油油水田,小孩們在田旁牧那長犄角的大水牛,女人都光著腳在田裡工作,看見了女人,他深深地後悔,覺得已經在老家把原配的老婆全都弄丟了,何必又來到蕪湖結識上那麼一個小黑貓陶七姐?不因為她,今天這跟頭也栽不了,完了!也是我的錯,媽的!以後仇是得報,藝是得學,可是他媽的我千萬別再接近婆娘,只要把今天這口氣出了,我就當和尚去了!

  龐大凱辛苦疲勞,在路上彎彎曲曲,直走到日落黃昏。「老爺!這是什麼地方兒呀?」

  他簡直轉了向,走糊塗了,不知哪裡是南?哪裡是北?只覺著越走地勢越高,道越窄,兩旁的樹木又密,他簡直是上了山了,心說:了不得!難過得他真走不動,只得坐在道邊歇一歇,這一歇,可就起不來啦,只覺著滿天的星斗,他腹中既饑餓,嘴裡又渴,就「噯喲!噯喲!」的勉強的爬起來,想要找一個人家討點飯吃,於是他就往上去爬,因為這實在是一座山,所以他必須兩手著地才能夠向上走,他這時,自覺得也跟牛是差不多了,而且是一隻受了傷的笨牛,傻牛,想這時那白麵俠姓岑的一定在洋洋得意,在那小胡同裡的小房子,跟陶七姐在調笑了,這真實氣人,此仇非報不可!

  這座山本來不太高,轉過了一個山環,忽然就看見上面有燈光,這就跟救命星似的,令他十分的喜歡,於是更努力地往上去爬,他的一隻左手雖然掉了三個指頭,但光憑一隻右手也很能夠使力,他又像一個牛,可是他居然爬到了山頂。直起腰來,在地上做了一會,他就見這地方十分的清雅,疏疏的竹林,淡淡的燈光,再一轉頭向左,白茫茫的一大片,啊呀!這原來是長江!我並沒走出蕪湖太遠,江上處處有風帆,近處也有幾艘小小的漁舟,舟上也點起了熒熒的漁火,風景可愛,他就站了起來,向前又走了約二十多步,穿過了竹林,他這時可更喜歡了,原來這有燈光的小屋,還有一家酒店,這大概是為附近漁舟上人來此休息的,燈很亮,燃的多半是菜油,桌子、案板,全都十分乾淨,上面還擺著大盤子,裡邊盛的大概是燉鴨,還在冒熱氣呢,一個三十來歲的酒保,正在那裡洗碗,可還沒有客人來,龐大凱就用右手拍拍身上沾的土,把左手藏起來,勉強忍著傷痛,大踏步地走進了這酒店,見了一個竹凳子,他就坐下了,說聲:「給我來一壺酒吧!有什麼吃的都快給我拿來!」

  酒保把他看了看,可是沒說什麼,便把一壺酒,和一小碟煮青豆,一小碟糖醋魚,給他送過來,龐大凱卻搖頭說:「這不行!這不能解餓,我是餓極啦!走了一天,才找著你們這個地方……」

  說到這裡,卻又覺這話,能叫人家生疑,走江湖的,尤其現在是倒了黴啦,更不能說真話,隨就又做出悠閒的樣子,說:「我本來是因為聽說你們這兒的風景好,我才來玩玩,沒想到玩了一天,把回去都耽誤了!飯也買不著,店也看不見,急.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這兒,掌櫃的!你們的買賣好嗎?」

  這掌櫃的酒保把他細看,確實顯出疑惑的樣子來了,他可更把手,恨不得要藏在褲子裡,酒保就問他:「你想吃什麼?」

  他說:「我看見你們這裡有煮鴨子,越肥越好,給我切一大盤子來,你們這裡還有饅頭嗎?」

  酒保說:「沒有饅頭,只有米飯。」

  他說:「行!無論大米飯,小米飯,快盛來,我都能吃……」

  這話說出來,自己可又覺著漏了「底」。本來,這還是在南方啦!我在蕪湖住了兩年零三個月,附近的地方我也都走過,就沒吃過幾回饅頭,也沒見著小米飯,這回可是露了底啦,別叫他疑惑我是從北方逃來的殺了人的兇犯,滾了馬的強盜呀!……於是一陣膽寒,趕緊故意學了幾句皖南的話,並催著說:「快拿來!快給我吃,我吃完了還要回家去睡覺呢!我的家在蕪湖城裡……」

  他說完了,只覺著這酒保依然不動一動,依然把一雙懷疑的目光,向他的身上不住的溜,他可真惱了,這要是在往日,他真許掄起了「鋼拳」,一下就把酒保打死,現在他可不行,他又想:這勢利眼的酒保也許看著我沒錢?遂就一拍胸,說:「我身上帶的有銀子呀!你別不放心!快給我切鴨子盛飯去吧!……」

  他用右手一拍胸,雖然還是沒有露出他那受傷的左手,但是他衣襟上和褲子上的斑斑點點的血跡,卻都由燈光照到酒保的眼睛裡,酒保就更顯出來驚疑。

  他真動了氣,然而還竭力地忍著,酒保轉身,回到那案子旁,就給他切來了幾塊煮鴨;切的是鴨子屁股,肉倒是挺肥,又給他盛來一碗白米飯,他就像見了寶貝似的,連酒帶肉,帶米飯,就同時地張開了大口,又喝又吃,吃下了一碗飯,還要叫酒保再給他盛,他向四下一看,不由就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不知在什麼時候,那酒保竟自走了,現在這裡是個空酒店,沒有人,一邊是竹林被風吹得簌簌地響,一邊是長江,江上的風帆模糊,而東方的新月已出,江水越顯得茫茫浩浩,什麼也看不清。

  龐大凱在這時就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心說:不好!剛才那酒保一定不是個好人!他走了,一定是去勾人要來收拾我?不然就是去報告官人,拿我當賊去辦?我龐大凱今天本來已經栽了跟頭,若是再無緣無故挨上一場冤枉的打,或是糊裡糊塗落場官司,我可就更不能活了,叫江湖人聽說了,更得笑話我,白麵俠知道了,還不得樂得跳起來?陶七姐那小嘴兒也得笑得閉不上呀?……媽的!我不甘心吃這虧!我得趕緊走去,想到這裡,不由氣忿忿地用拳頭一捶桌子,「吧!」地一聲響,但是,他可忘了,用的正是他那只受傷的手,痛得他「哎喲……」

  喊叫了一大聲,吸著氣,站起來,像抽瘋似的不住地來回走。他又走到那案子旁邊,一手扳著酒缸!這酒缸不太大,是瓷的,他就「咕嘟咕嘟」一連氣喝了十幾口,酒流了他一臉一脖子,同時「吧……嘩喇!……」

  因為他只用一隻手,本不得力,竟把這瓷酒缸掉在地下,摔成粉碎,而酒灑了他一腳,他瞪著鈴一般的兩隻圓眼,兩旁觀瞧,倒是沒有人來,也沒人聽見,於是他又略略放點心,把煮鴨按住,低著頭,大口地去啃,啃了好幾口,又用手抓籠裡的米飯往嘴裡填,填了幾口見旁邊有一隻大水缸,他又伏在缸邊,跟牛似的,把涼水喝了一大桶,這可真飽了,也不渴了,但就在這時,忽聽外邊有尖銳的聲音喊著說:「怎麼沒有人呀?他跑了吧?……」

  龐大凱又嚇了一大跳,假如這水缸要是長江,他真得藉「水遁」而逃,他連脖子也不敢抬,又聽外邊的人說:「他一定害怕啦!怕要了他的命,所以才先跑了,……」

  龐大凱一聽,就是更害怕,不過卻又有些驚訝,因為聽這說話的聲音,細聲細氣兒的,似是一個女人,女人的聲兒他是聽得出來的因為他以前常聽陶七姐說話,至於他家鄉那個老婆說話的聲音,他是早就忘了,不過,這仿佛是特別的嬌嫩而好聽,他就低著頭想再聽一聽,可是,就聽見是那酒保的忿怒之聲,說:「他決跑不了,我看見他是受著傷了,衣服上全是血,手指頭掉了三個……」

  這裡龐大凱更為驚訝,心說:好毒的眼睛!原來他早就看見了!我沒有藏住。這時又聽鋼刀敲著石頭地,「鐺!鐺!」地震耳地響亮,酒保怒駡說:「快滾出來!別等著我們搜出來你!那時可是你磕頭哀求也不能叫你活!……」

  龐大凱一伸右手,把案子上放著的那把切肉用的尖刀抄起來,這時就聽外邊的女人又說:「快看哪,他藏在案子後邊啦!哎呀!他把酒缸都給摔碎了!……」

  這時龐大凱真不禁覺得慚愧,更是十分著急,只聽那酒保怒吼道:「好大膽的賊!你敢來到這裡胡鬧找死!」

  喊聲之下,猛掄閃閃的鋼刀跳進屋來,轉到案子後,望著了龐大凱,他就狠狠地,鋼刀落下,就砍龐大凱的脖頸,龐大凱卻用尖刀一迎,只聽嗆啷!一聲響,兩口刀交撞在一處,大概震得這酒保的手腕有點發麻,趕緊退後了半步。

  龐大凱卻卻急急地連擺他那只剩了兩個指頭的手,連說:「別怔來!別怔來!我不是賊,我是沒法子……」

  女人說:「你還不是賊啦?你偷酒,又偷肉,還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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