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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十七回 嬌嬈女盜瀕死懺情 永久仇家臨危援手

  外面雨聲夾著雷聲,室內十分昏暗,紅蝎子低微呻吟也被掩蓋住了。這嬌嬈的女盜魁,面容蒼白,瘦了許多,眼睛也像睜不大;但她的髮髻還叫人梳得很整齊,炕前還放著梳頭匣。她見了張雲傑,只微微的一笑,全無惡意,低微著說了幾句話。

  翠環蹲在炕邊用耳去聽,半天才把話聽完。站起來忿忿的轉告了張雲傑,說:「我們九奶奶跟你說,那天她自北京走後,走不遠就遇見了袁一帆的手下人帶著很多的官兵,把她們圍住。她因為傷了心,所以無力氣再與人爭鬥。身上就受了四處重傷,逃到這裡,怕也不能好了。她後悔當初失身嫁了于九,以至為盜,後來想要洗手也不能了。她有個孩子今年已五歲了,在南陽府韓秀才家裡寄養。她早先救過韓秀才的性命,她知道韓秀才不能把她的孩子錯待;可是聽說那秀才的婆子人很惡毒,她不放心。她叫你將來把那孩子抱了去,叫你那殺了你爸爸的婆子去撫養。九奶奶吩咐了你們,就看你們的良心啦!」

  張雲傑聽了,不禁低著頭落淚,說:「我一定盡心盡力,陳家的秀俠,已與我情盡義絕。她的叔父殘忍兇暴,殺死了我的父親,我誓必報仇!」紅蝎子卻微笑著,說:「你來!……」

  張雲傑把耳貼在她的枕邊,就聽紅蝎子的聲極低微,伴著呻吟說道:「自從作強盜以來,殺死過不知有多少人。早先我並不覺得懺悔,因為我不知道被殺的人是多麼痛苦。現在,……我知道了!……假若我還能活,我一定要出家修行!我勸人無論是誰,千萬不可殺人,不可結仇。你們跟陳家已經抵過來了,已經一報還一報,夠了!何必再往下結仇?你要是不肯忘掉了父仇,那翠環也就應當立時把你殺死。你想一想,你對翠環的手段比陳仲炎對你家的手段辣不辣?」

  紅蝎子說的這話,翠環也聽得清清楚楚,她不禁又流淚又頓腳。張雲傑卻羞慚、悲痛、感激,真覺得無地自容。紅蝎子似乎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規誡完了張雲傑之後,她閉目靜靜的躺著,呼吸都不沉重,只是有時因傷疼微微的使她蹙眉。窗外的雷雨聲還很大,彷彿天地都震怒了。張雲傑直起腰來,拉了翠環一把。翠環趕緊奪手走開,含著淚指指門簾,說:「外屋有人!」

  張雲傑低著頭垂著淚說:「我實在對不起你們,我想不到你們都是這樣的好!」翠環冷笑說:「你知道我們好了,可是晚啦!我已經嫁了他……」指指門簾外,張雲傑說:「他是作什麼的?」

  翠環說:「他也是我們一塊兒的。那天我跟你走了,他覺得可疑,他就在後面暗中跟著咱們。你把我推落在河中,你跑了,他就趕過來救我。他雖也是個盜賊,而且武藝不高,人也粗鹵,年紀又比我大得多;但因為他救了我的命,我只好嫁他。可是我覺得他比你還好!」

  張雲傑暗嘆了一聲。翠環就說:「你就在這屋裡吧!等著九奶奶或死或好,才許你走。可是你放心,我們決不能傷你!」說畢,冷冷的掀簾出屋去了。這裡張雲傑就坐在炕邊,撫摸著紅蝎子的手,他心中極為悲痛。想起紅蝎子與翠環都是極為可憐的女人,而秀俠此時又不知飄零於何地?自己涉世未久,便遇了這許多未了的情劫、難消的仇恨,也實在是不幸已極。他此時身上的衣服盡溼,雨水也浸進他左臂未癒的傷處,十分疼痛。窗外的雷雨又咆哮著,攪得他的頭昏,他也就一歪身躺在炕上。

  紅蝎子卻微微睜眼,握著他的手,說:「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害怕。翠環雖然恨你,可是我勸得她已不至於殺你,等雨住了你就可以走。陳秀俠是很好的孩子,她是我第一個徒弟,至今我仍喜歡她,她也不會忘我。你還是趕緊找她,去與她結為夫婦,只盼你們將來不要忘記了我。」

  張雲傑卻一聲冷笑,說:「那件事還提什麼?當初我嫌你們綠林中人,不肯娶你們,可是我又怎能娶個仇家的女子?我張雲傑以後要作堂堂正正的人,不再迷於兒女柔情,也不再作那卑鄙狠毒欺人自欺的事。」張雲傑就在這裡住下。到次日雨才停止,紅蝎子催他走,但他卻不願走開。

  這裡沒有多少人,只是翠環夫婦,他們每天要到田地間去操作,所以這裡紅蝎子的湯藥全賴張雲傑服侍。張雲傑在這裡住了幾天,他見翠環和她那丈夫全都跟安善的農民一般,並沒有什麼匪人與他們來往,村中的住戶也全都勤勤儉儉沒有什麼壞人。而紅蝎子在此養傷更是極為嚴密安穩,張雲傑的臂傷也漸癒,同時與紅蝎子彼此真情相見,越發難以割捨。

  張雲傑很想在這裡隱居,與紅蝎子結成夫妻;將來再把母親請來,把紅蝎子那兒子也找著。紅蝎子也未嘗不如此想著,可惜她的傷勢一天比一天重;在一天的黃昏時她呻吟了一陣,流了些眼淚,竟爾氣絕。這橫行一時的女盜魁落得這樣的結果,雖然不足為惜,可是張雲傑與翠環及翠環的丈夫全都嚎啕大哭。本村又沒有棺材匠,只好由翠環的丈夫帶著幾個村人,到離此很遠的鎮上去買了棺材。

  這裡只賸下翠環和張雲傑,翠環就拭著淚說:「她已死了,把她埋葬之後你就走吧!在南陽的她那孩子你若能管就管,不管,將來我們自會把他接來。」張雲傑長嘆無語。正在這時忽聽一陣馬蹄雜沓之聲闖進村裡來了,翠環和張雲傑齊都大驚,一齊由壁間抽刀取劍。這時就聽得外面急急的敲打柴扉門,翠環向張雲傑擺手,說:「你不要動!我出去看看!」說著她背了手兒,拿著刀走出屋門。

  張雲傑眼前就是僵臥著的,顏色如生的紅蝎子的尸身;他心戰手搖,側耳聽見外面的柴扉開了,就聽翠環和另一個女子說話,說:「妳來了正好,九奶奶死了!」隨著就聽見一片哭啕聲,不像是一個人發出的。外面的馬嘶,這裡的腳步聲音響,進來了幾個人,一齊哭著:「九奶奶……」為首的是個短衣女子,正是金娥。她本來滿面是淚,但忽然一看見張雲傑也在此處,她就怒目圓睜,「沙」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了鋼刀,向張雲傑就砍。

  翠環從身後托住了金娥的腕子,說:「師姊別傷他,九奶奶沒斷氣的時候已經饒了他啦!」

  金娥忿忿的說:「九奶奶是好心人,饒了他,我不能饒!」翠環說:「你想殺死他也無用,現在他也明白一些了,知道了到底是誰對不起誰。他本來不姓黃,他是寶刀張三的兒子張雲傑。」

  金娥聽了這話,不由哼哼一聲冷笑,說:「原來你就是張雲傑,你爸爸被陳仲炎和袁一帆殺死在路途,你卻跑到我們這裡來藏躲?」

  張雲傑昂然說:「我不是來此藏躲,我原是要往襄陽找我的師父,好助我報仇。走在此地遇見你師妹,我為向她謝罪才到這裡。又因九奶奶在此養傷,我幫助服侍,才住到今日。現在九奶奶已經死了,我也就要走了。過去的事我全都後悔,但都已無法挽回,九奶奶和翠環她們都已寬恕了我,妳若仍不肯饒,就請妳揮刀。我張雲傑若躲一躲,或是擋一擋,就不是丈夫!」

  金娥冷笑道:「你是誰的丈夫?」翠環問說:「今天你們為什麼來到這兒?」金娥說:「我們才從大名府來,現在袁一帆和他的師弟萬兆山、陳仲炎、楊大壯、陳正仁等人,都已到大名府。……」張雲傑聽到這裡,不禁吃了一驚。金娥又說:「他們的人雖不多,可是我們已探出他們有兩口削鋼剁鐵的寶劍,我才來。……現在九奶奶既然死了,只有師妹妳去幫一幫我吧,咱們倆好為九奶奶報仇!」

  翠環聽了這話,卻一點也振不起她的勇氣,並且很猶疑的。張雲傑就說:「我同你們去!袁一帆、陳仲炎是你們的仇人,更是我的仇人,我同你們去報仇!」金娥點頭說:「好!咱們即刻就走!」又向翠環說:「妳在這裡!棺材來了將九奶奶盛殮起先別埋,等我去把逼得我們東走西竄,五零四散的仇人袁一帆捉住;再把害死于九爺的陳仲炎殺死,然後我們祭完了九奶奶,再掩埋!」

  當下這金娥掄著刀指揮著張雲傑一同出去。天色雖然黑了,可是還有朦朧的月色,那顏色十分愁慘。這村前卻馬蹄雜沓,人影幢幢,原來紅蝎子手下的強盜現時還有三十多名,都歸金娥統轄了。金娥騎著大馬,一手搖鞭,一手掄刀,高聲說:「走!……」於是許多匹馬都隨她走去。張雲傑也騎馬攜劍,緊緊隨她去走。金娥卻還嫌他的馬慢,回過鞭子來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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