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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十六回 車走飛塵難逃殘命 馬阻驟雨愧見紅娥

  攔住轎輿的這個人正是來陞。因為他認識首飾樓的掌櫃,就問說:「這轎子裡面坐的人是誰?」掌櫃的說:「是少東家。」來陞趕緊掀開轎簾一看,張雲傑在轎裡半倚半坐,面如黃蠟,左臂連大襟上滿是鮮血。他不禁吃了一驚,張雲傑就問說:「來陞!你昨天沒回家去嗎?」來陞搖搖頭說:「沒……沒有,我跟陳小姐都住在這邊的屋裡。」

  張雲傑吃驚的問說:「那個陳小姐?」來陞說:「就是你的那位陳小姐。」張雲傑又說:「她現在那裡?」來陞說:「就在這邊店房裡。她說她要等著見你一面。」張雲傑趕緊命轎子放下來,也要下來。那首飾店掌櫃的說:「哎呀!少爺你別下來!」張雲傑搖頭說:「不要緊。」他下了轎,也不用人攙扶,就叫來陞帶路,走進於那家店房。

  此時秀俠正在收束她的行李,她由行囊之中,發現了前幾個月離開尼姑廟時,那智圓交給她的那副金耳墜。她呆呆的,感到痛苦的情枝恨葉,即已遁入空門潛心修行的人,也難將它完全拋開完全斬斷!這種力量,竟使自己忘掉了殺父的大仇,變更了自己四載所懷的志願,她又不禁涔然下淚。就在這時,忽然來陞把屋門開開,張雲傑走進屋來。她一見張雲傑這樣子,又不禁吃了一驚,趕緊問說:「你是怎麼了?誰傷的呢?是我叔父嗎?」

  張雲傑搖手說:「不必細問,我們兩家仇恨無法解開了!早知如此,此次在北京我不該跟你見面,或者我應當隨紅蝎子去!」

  秀俠滾下眼淚說:「早先的話就別提啦!現在我想只有一個法子,我既已離了家,我叔父都不再認我了。你不妨也把家拋開,我們一同走,走到外面。我不姓陳,你也不用姓張了,我們都改了姓名,不再提舊事。隨他們兩方的老人家去殺去打,我們口中再也不提那仇恨二字。」

  張雲傑點頭說:「妳的主意很好,只恐怕那樣妳叔父仍然不饒我的性命。妳一個女子如此寬宏大度,我很感激。現在妳對我張家父子恩已很厚,但婚姻之事,我現在不敢再希望了!」

  秀俠拭著淚說:「那麼,難道你就在這裡等著叫我叔父殺你嗎?他的力大,又有袁一帆、楊大壯幫助他;你現在臂上又受了這麼重的傷,你如何敵得過他們?你要是隨同我走,沿途我可以幫助你、保護你。但在這北京,卻不能幫助你;因為我放棄了父仇,見了仇人都不殺害,並且替你隱瞞著住址,這已經很對不起我的父親了!我如何再能庇護著你們去與我叔父為難呢?」

  張雲傑點頭說:「妳說得對!可是我現在不願跟妳逃走。我父親張三,我怕我救不了他了;可是妳叔父這樣褊狹兇狠,又請出來個袁一帆幫助他,我也實在不服氣。妳走吧!我這就回家,此後我仍然盡力設法再與妳叔父解和。他若仍然不肯,那我只好把性命交付他了!」

  秀俠的臉色一變,由包裹內取出一包刀創藥交給張雲傑,說:「這是雲南白藥,專治刀傷,你可以拿回去療治你的臂傷。我由昨天在此住下,就為的是要見你一面,如今見了,我也就要走了。我走往河南要回到我師父那裡,我想等到你今年年底;你若跟我叔父把仇恨解開,你就可以去找我。但若過了年底,你就不用去了!………」說到這裡,秀俠低頭落淚。

  張雲傑深深嘆息,就點頭說:「好吧!我願不到年底我們就能見面。可是如若年底我仍不去,那就是這件事還沒了結,也許我已被妳叔父所殺。可是,無論我去與不去,我還是盼妳不要灰心。以妳這樣年輕人不應當去落髮為尼;我張雲傑實在是個庸才,風塵間儘有英俊人物!」

  秀俠拭淚不語,提起包裹來就要出屋,張雲傑卻抬起右手來,說:「這口蒼龍騰雨劍妳拿去吧!為我,妳不忍殺死妳的仇人;但這口劍妳應當拿回,埋在妳父親的墳裡。」秀俠悽然搖頭,並不伸手去接。她把行李綁在馬匹上,然後張雲傑送秀俠出店門,說聲:「沿途珍重!」秀俠上了馬,淚仍然向下直流,向張雲傑望了一眼,問說:「剛才的話你記住了!」遂就揮鞭向東走去,她芳心酸痛、不忍回首來望。

  張雲傑見秀俠就這樣的揚長而去,他不禁感嘆。來陞攙扶他上了轎子,他就吩咐說:「回去吧!」於是轎子顫悠悠的走去,張雲傑在轎中傷處既疼,心中也頗難受。

  少時回到六里屯家門前,就見門前的許多僕人莊丁,正在一塊賭錢亂鬧,彷彿沒人管束了,張雲傑十分生氣,下了轎就申斥道:「沒人管束你們就可以胡鬧了嗎?一群混蛋!」僕人莊丁嚇得全都垂手侍立。

  張雲傑瞪著他們,卻又有點兒後悔,暗想:現在正用著他們,得罪不得!遂就改換了口氣,說:「你們看見我身上的傷了沒有?這是被城裡一個姓陳的所傷,那是我們的仇家。一半日他們還許來到這裡攪鬧,可是你們眾人都在此多年,我們待你們向來不錯,倘若我跟老爺都被人害了,你們也就全都沒有飯吃了!從現在起,大家打起了精神,會武藝的人預備下刀棍,夜裡不許一齊睡覺。你們幫助把這家保住,將來事情完了!就是你們大家的功勞,一定都有重賞。」

  眾僕人、莊丁聽了,年輕力壯的就高興,掄著拳頭說:「少爺別著急,算不了什麼。誰敢來找尋老爺跟你,我們就把他打走的。」於是這些人就紛紛的去找鋤頭、拿木棍,並有的還預備下單刀、花槍、梢子棍。年老的人卻都想要躲避,有的人還要請假辭工。張雲傑吩咐把莊門關上,他進到院裡,先到那西屋。就見大鐵門仍然緊閉,屋中卻有他父親呻吟之聲。

  張雲傑扒著窗戶往裡去看,這窗戶是留得很小,一個人決鑽不進去,所以室中的光線非常低暗;就見寶刀張三披頭散髮,蜷伏在床上,真如個死囚一般。張雲傑不禁更加憐憫,同時憤恨,暗想:好!陳仲炎,事既如此,咱們索性鬥一鬥,拚一拚了。倒看是結果誰生誰死?他忍著傷,回到書房中,把秀俠給他的那包刀創藥,叫來陞給他的傷處敷上。蒼龍騰雨劍就放在身旁,他不禁又想起昨日把秀俠請到這屋裡時的先後情景,便又長嘆一聲。

  當日白晝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晚間張雲傑更加恐慌,吩咐僕人、莊丁們分成兩班,輪流著睡覺,輪流著防守。院中整夜支著燈籠,整夜有人,各屋中卻都黑暗,沒有燈光。這夜張雲傑倒沒想到陳仲炎準能來;只有來陞卻心驚膽怕的直到天亮,倒是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可是來陞他卻說:「三更天時,我看見屋上站著兩個人!」

  下午,張三的妻子焦三娘回來了,並有銀樓掌櫃的太太隨來給她作伴。她回到家裡就大罵她丈夫該死,看見了張雲傑的臂傷,她又暴躁著說:「為什麼不告狀去呢?白白受了他的傷,他還要來到家裡殺人?沒有王法了嗎?」

  張雲傑卻說:「告狀沒有用,陳仲炎也認識作官的人;而且咱們家裡的財發得不正,經官一抖落,就壞了。此時只有兩個辦法,一是時時防守,日夜有人輪班,或者陳仲炎還不敢怎樣。不過日子一長,就難免疏忽,照舊叫陳仲炎能夠得手。另一個法子就是我保護著我爸爸躲開,躲到我師父諸葛龍那裡。陳仲炎雖然力大鞭狠,可是比我師父的武藝還差得多,再說那裡有我的許多師兄、師弟。」

  焦三娘說:「那麼你就帶著你爸爸走吧。我在家裡看家,我不怕!陳仲炎要是敢來,我就一個嘴巴把他打出去!」張雲傑說:「且看一二日再說。」他回到書房裡,又往左臂敷藥,右手提著蒼龍騰雨劍掄一掄,覺得還行。假若與陳仲炎交起手來,自己單臂雖不能取勝,可是也不至於立時就被他殺死。就決定了,心說:走罷!到了襄陽把父親安置在師父諸葛龍之處,然後招集師兄弟們,還要與陳仲炎、袁一帆決一生死,最後還要去訪一訪秀俠。

  他的精神又因此振奮,於是隔著窗戶,把這種計劃,向鐵門內他的父親說了。張三在屋中哼哼著說:「我也願意躲一躲,別回河南,索性往遠處去,陳仲炎他也沒法子去找了。多帶些珠寶,到那兒都能隱起來當財主!」

  於是張雲傑就著手作出外避仇之計。張雲傑辦得很嚴密,第二天清晨,兩輛車斗放著車簾,就離了六里屯。他決定的路線是通州沿著北運河的河岸走去,走到天津棄車登船就順著運河南下,到了淮陰再換車穿皖省奔襄陽。

  第一輛車上是寶刀張三帶著個僕人張福。兩人在車裡本來就很擠,還放著一隻大包裹,這包裹裡就是張三的一半家產。張雲傑是坐在後面的那輛車上。他隨身只是衣包和那口蒼龍騰雨劍,身上攜著個藍緞小包,裡面有珠寶翠玉;這是他想著如若路上遇著紅蝎子,就將這東西還給她。

  車輛順著大道而走,天氣很熱,張雲傑的臂傷又痛,車簾又不敢打開;並且只要聽見車外有馬蹄之聲,他就驚恐著,靠著車窗上的玻璃往外看去。外面是滾滾地熱風,吹起來萬丈多高的黃土,真如在沙漠之中行旅一般。第一天走到楊村,天色還不晚,便找了店房住下了。張雲傑與他父親同住在一間屋內,張三連炕外都不敢坐,永遠叫兒子遮擋著他。張雲傑又煩惱、又生氣、又無法,好容易捱過了這一夜。

  次日起身再走,不料才走出了三四里地,這裡離著天津衛尚遠,沿途的車馬很多;卻有一陣雜沓的馬聲從後趕來,就把兩輛車攔住。張雲傑已隔著窗看見了,馬是一共四騎,人是陳仲炎、袁一帆、楊大壯、陳正仁。此時陳仲炎已喝令前面趕車的把車簾打開,他與寶刀張三見了面,可是彼此全不認識。張雲傑手提蒼龍劍由車上跳下來。

  袁一帆卻在馬上向他搖手,冷笑著說:「別動手!別動手!這是大道,往來有經商的也有為宦的,我們決不能在此殺人。可是你也別呼援求救,小心鬧到當官,你爸爸四年前殺人的事雖還得細審。你本人在太行山跟紅蝎子軋姘頭那可是最近的事;彰德府押著好幾個被捕的紅蝎子手下的賊人,隨便提一個來全是證據。」張雲傑面色慘白,冷笑不語。

  這時卻聽得前面車上,發出一陣慘呼之聲。原來此時前面的陳仲炎已向趕車的人問明白了,在車中縮作一團的人就是六里屯的張財主。他憤恨填胸,不顧一切,「唰」的抽出了白龍吟風劍向車裡刺去。張三怪叫,張著雙手去揪劍鋒,但鮮血已迸流在車上。張雲傑掄劍奔上去,卻被袁一帆、楊大壯、陳正仁的三件兵刃擋住。陳仲炎抽劍回來,又要殺張雲傑。袁一帆卻向他擺手,楊大壯又推了他一把,說:「二叔,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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