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風雨雙龍劍 | 上頁 下頁
四七


  這時城門已關了半扇,天黑如墨,銀星萬點,新月一鈎,吹著微寒的春風。陳仲炎在車裡坐著,吁吁的氣喘。張雲傑就問說:「陳兄受傷了沒?」陳仲炎說:「不要緊!」騾車走得很快,迤邐地到了東堂子胡同。張雲傑就問說:「陳兄你住在那個門戶裡?」陳仲炎喘著氣說:「攙我一把!我向外看看!」張雲傑攙住陳仲炎的胳臂,就覺得兩手發溼,知道他的身上已受傷流血。

  陳仲炎向外看了一看,便說:「車停住吧!就是路北這個門。」當下車停住了,張雲傑先跳下車去敲門。門敲了幾下,裡面就有人出來,藉著車後掛著的那紙燈籠的燈光,可以看得清楚,出來的人正是陳正仁。張雲傑就抱拳說:「陳兄弟,現在你令尊受了傷,在車上,你幫助我把他攙下來吧!」陳正仁一聽他的父親受了傷,他就立時大怒,問道:「我父親是被誰傷的,是你嗎?」

  車上的陳仲炎卻申斥說:「快來攙我!你華叔父幫助我打散了那夥土棍,你不知感謝,反倒向你的華叔父發橫!」陳正仁立時不敢言語了,趕緊到車旁來攙他的父親。此時由門裡又出來兩個人,一人手中提著一隻燈籠,正是黑胖瘸腿的楊大壯。另一人,張雲傑看見了,就不禁吃驚;原來正是身穿青衣,手提白龍吟風劍,俊眼圓睜的陳秀俠姑娘。此時張雲傑、陳正仁已將陳仲炎攙下車來,陳仲炎見姪女手提寶劍,怒視著張雲傑,他就說,「不可無禮,來見見!這是華雲飛叔父!」

  張雲傑心說:要糟!姑娘卻知道我叫黃一飛,又叫張雲傑。他生怕姑娘把他的假名姓說穿了,心裡咚咚亂跳。不料陳秀俠把眼睛又盯了張雲傑一下,點點首,輕輕叫了聲:「華叔父!」張雲傑不禁連脖子都發熱,幸仗燈光昏黯,才遮住了他的羞顏。陳仲炎被攙扶到北房內。北房三間很是寬敞,燈也很明,室中的陳設也頗講究。

  陳仲炎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右臂、左臂全都往下流血,衣袖盡已染紅。秀俠趕緊去取了一包刀創藥,為她叔父解開衣懷,敷上藥,低著眼皮連看張雲傑也不看。几上的銀燈正照著秀俠的粉面,張雲傑就見她比以前更為嬌豔,而且一種嫵媚的閨閣氣派,比在江湖間相遇之時更是動人。張雲傑臉仍紅著,心中非常的難受。陳仲炎向他看了一眼,就又向楊大壯說:「給華叔父搬椅子!」張雲傑說:「不客氣!」楊大壯瞪眼發呆的看了張雲傑一下,就搬了一把椅子,請他落座。

  張雲傑此時卻覺得十分侷窘不安,偷眼看了秀俠一下。見秀俠那柔潤的黑髮,纖細的手指,緊瘦的衣裳包裹著窈窕的身段,真令人銷魂。同時張雲傑可以猜想得出,姑娘一定心裡冷笑呢!大約是說:「哼!此時你又姓華哩?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不害羞!」張雲傑一向是能說能道,此時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半天才說道:「陳兄,現在覺得傷勢怎樣?」

  陳仲炎卻笑著搖了搖頭,說:「不算什麼!一點點輕傷,到你我的身上還算事嗎?」又望了兒子和姪女一眼,說:「我早料到何永龍、高文起、耿大豹、耿二豹那些人,雖然敗在我的手中,我待他們也很好,但他們必都在心中恨我,早晚必定尋仇。可是我還沒料到他們曉得我今天單身出城,竟在正陽橋頭暗算我。他們一共有三十多個人,我卻孤身徒手,所以若不虧你們華叔父趕來相助,我一定受傷更重!」

  陳正仁跟楊大壯齊都扭頭瞧著張雲傑,秀俠卻仍然不抬眼皮。陳仲炎就又說:「你們華叔父的武藝超群,人品也不同那些江湖人,你們以後對華叔父都要尊敬!剛才我已然向他拜託,將來我走後,就叫他留在北京,幫助你們尋找惡賊寶刀張三的下落,以報大仇。以後你們都要聽華叔父的話!」陳正仁、楊大壯齊都恭敬的向張雲傑拱手。秀俠姑娘卻背燈彈了幾點眼淚,掏出一塊手帕來拭擦眼睛。

  張雲傑在這裡坐著,覺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就站起身來說:「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陳仲炎卻說:「前門城門已關,你還怎能出城?我這是借的房子,頗有富餘,叫人打掃出一間來,今夜你就在這裡宿下吧。明天我還要跟你商量商量,如何才能出今天這口氣。」張雲傑嘆氣說:「我勸陳兄算了吧!俗語云,冤家宜解不宜結。無論大仇小仇,總是解開才好;否則冤冤相報,那有個完?」

  話才說到這裡,陳正仁、楊大壯齊都面色現怒,秀俠也瞪了他一眼,彷彿都忍不住要用話反駁他。陳仲炎卻微微冷笑,說:「華兄!你閱世太淺,沒怎麼與人爭鬥過,所以你不知冤仇積在人心中的難受情形。如今的小仇不談,只談先兄被害之事,我為尋寶刀張三,四年以來,食不飽、睡不安,到如今這麼暖的天氣我還穿著大棉襖,實在是我懷念兄仇,已忘了寒暑!」

  陳仲炎說出了這話,秀俠在旁越發傷心;以她的手帕捂著臉,不住抽搐哭泣。陳仲炎就長嘆了一聲,說:「我這姪女真是可憐!她父親生前,與她相依為命,自她父親死後,她為報父仇,在外受盡了顛沛困苦,如今來到北京找我,我就不令她再出門了,因為倘若她再有些舛錯,我更難以對先兄。我的仇人太多,今天受了些小傷,還算是幸事;萬一將來我兄仇未報,就有了意外,望華兄對他們加以善視。我陳家缺少近親好友,全賴江湖知己,道義相重,將來倘能助我家殺死惡賊張三,我們無法報恩,只想……」看了他的姪女一眼,卻不再說話了。秀俠也掩面出了屋。

  陳仲炎這才說:「只要有人將先兄大仇報了,將蒼龍騰雨劍奪回,將惡賊寶刀張三殺死;那人若還是年輕未娶妻,我便將我的姪女兒許配於他。」張雲傑聽了這話,才明白陳仲炎與自己相交之意,當下怔怔的沒有言語;心中卻慚愧與憤恨併集,也不禁暗暗的嘆息。

  待了一會兒,陳正仁叫進一個僕人來,命給張雲傑收拾個宿室。張雲傑這時也恨不得找個地方就一頭躺下。陳仲炎又說:「我們為什麼要來到北京呢?就是因聽人說惡賊張三現在匿藏於此。那惡賊不知怎樣偷盜,發了一筆大財,大概已改了名姓。他有個兒子,不知叫什麼名字,聽說從信陽州大刀劉成學過武藝,這時也一定住在北京。我要是尋著了他,我一定將他父子全都殺盡!」末了這句話陳仲炎忿忿的喊出,張雲傑心中又驚又憤;便隱忍著不言語,臉上也不露出神色。

  此時僕人進來,說:「床已然舖好了!」陳仲炎點點頭,帶笑向張雲傑說:「天不早了!請華兄休息吧!明天再談。」張雲傑慢慢站起身來,陳正仁在後隨著他。一出屋門,迎面正遇見秀俠,兩人的眼睛不防就對在一處。張雲傑的臉上就又一陣通紅,心中又一陣難受;沒同秀俠交談,他就隨著陳正仁進到那已收拾好了床榻的西屋。這西屋裡佈置得也十分古雅,書架上琳瑯滿目,几上擺著銅鼎磁瓶,壁間也懸著名人字畫,由此可知這裡必是個讀書之家。不明白一個江湖聞名的鐵面靈官為什麼能在此客寓?

  陳正仁白天跟張雲傑打了個架,這時卻對張雲傑甚好,他笑著說:「華叔父,你喜歡賭錢嗎?我們這裡有幾個人,咱們可以推牌九!」張雲傑卻搖搖頭,說:「吃喝嫖賭裡邊都沒有我!」陳正仁哈哈一笑,說:「那麼我們可到別的屋裡玩去了。華叔父你須要人伺候時,你就喊得旺,就有人來了。」張雲傑點頭說:「好,兄弟你請便吧!」陳正仁就走出去了。

  張雲傑在屋中對著一盞青燈悶悶不樂。想起剛才見了秀俠時那種情景,不禁銷魂;想起陳仲炎的話卻又感嘆。心中煩惱至極,一抱頭向木榻上躺去,覺得發昏。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遠處更鼓遲遲已交了三下。張雲傑就「咳」的長嘆了一聲,坐起身來,正想解衣熄燈去睡,這時忽聽窗外有人輕聲叫道:「華叔父!」張雲傑不由打了個冷戰,趕緊向外問道:「是誰?」

  窗外卻是很溫柔的聲音答道:「我是秀俠!」張雲傑心裡一動,臉上立時發熱。窗外卻是一陣低微的笑聲,說:「華叔父,在河南時你騙我,說你叫黃一飛,又叫張雲傑,原來你姓華!」張雲傑的臉上像火烤著似的,同時心中十分緊張而且難受,也就笑了笑說:「那時妳也沒用真名姓,我要知道你是陳仲炎的姪女,我決不敢向妳那樣無禮!」

  窗外也默然了半天,似乎秀俠聽說起在河南相遇之事,很是羞澀。忸怩了半天,就微嘆了嘆說:「那些事就別再提了!我也不敢跟我叔父去說,我叔父的脾氣不太好。現在我來見華叔父,求你跟我叔父說一說,放我去出門找寶刀張三為我父親報仇,我三四年來刻苦學習武藝,為的是什麼?但是我到北京來一見了我的叔父,他就不准我再出門了!他辦事又太慢,我天天著急,像這樣,幾時才能尋著那惡賊寶刀張三呢?」秀俠姑娘在窗外說話的聲音是越來越悽慘,後來竟轉為嗚咽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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