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雙龍劍(9)_王度廬

九

　　紅蝎子把她的小孩抱在手中，用另一隻手拍著在桌上的劍柄，哄著說：「別哭啦，給你寶劍玩，等你長大了，這口寶劍就給你使！」小孩兒卻不管什麼寶劍，他只向他的母親的懷裡亂拱。紅蝎子只得在椅上坐下，解開了懷，在解懷的時候，雖然她旁邊只有秀俠，可是她彷彿還有點羞澀，一面奶著孩子，一面掠起眼睛來，看著秀俠。

　　秀俠覺得她這時的眼睛是十分厲害，在美麗之中發出一種凶光，彷彿比火眼龐二那些強盜的眼睛都可怕。只是她冷著臉兒，很嚴重的說：「本來我不應當救妳，妳爹爹跟妳叔父都是我們的仇人！」秀俠一聽這話，不由打了個冷戰。又聽紅蝎子說：「可是我瞧著妳年小、人還老實，妳要由著龐二他們把妳送到通臂猴那裡作妾，妳就完了。妳就在我這兒罷，給我看看孩子，幫著老媽子們幹幹零活，我決不會錯待了妳。妳可別想著跑，也不准出這個門口，妳要是不聽我的話，背著我幹了怎麼事，喪了妳的小命可別來怨我。別怨我不先跟妳說明！」

　　秀俠身上又打了一個冷戰，眼淚在眶裡都不敢流出，心裡許多話更不敢說出來了。紅蝎子說完了便指揮著秀俠去做飯。秀俠低著頭走出了屋子，找著了廚房，就見兩個老媽子正在這裡；一個燒火，一個淘米。秀俠一來到，那燒火的老媽子就站起來，讓給她。秀俠無可奈何的坐下，一塊一塊的往灶裡添柴。

　　她生來十三歲，在家中被父親視如掌珠，那裡作過這樣的苦事？何況現在她的身體精神是十分的疲憊痛楚；心中，更像有許多把尖刀在那裡割著刺著。她悲痛的想，我怎麼竟到了這般地步呢？父親的靈棺還停在家中，大仇也不能報，楊大壯也被賊害死了，我才離狼窩，又入虎穴，看那紅蝎子雖然長得美麗，但是性情不定有多麼凶惡、不講理。我在這裡幾時才能夠逃出？幾時才能夠為父報仇，奪回那蒼、白二口寶劍呢？

　　這樣想著她就不禁對著灶內熊熊火光，淚如雨下；哭泣了一會，忍不住就哭出聲來。旁邊那個五十來歲，頭髮都蒼白了的老媽子，就伸著她那隻小腳子踢了秀俠一下，秀俠嚇得趕緊吞聲，連淚也不敢再流。那老媽子把一把米放在鍋裡，回頭看了看那個夥伴沒在屋內，她就蹲下身，握著手悄聲囑咐秀俠說：「妳可別淨哭！叫她……」用手勢比出個九的數目，說：「她知道了那可了不得！她有個外號，叫『紅蝎子于九奶奶』，誰不知道她，常常的殺人！」

　　秀俠趕緊拭拭淚，就愁眉苦臉的低聲問說：「老大媽，這是什麼地方呀？」這老媽子悄聲說：「這兒是方城山凹子谷楓葉村，我姓何，我們可是這村裡的好人。村裡也多半是好人家，就有五六家壞人，剛才那個焦媽，她男的就是紅蝎子手下的，前年在光州被官人捉住正法了。紅蝎子她的男的名叫黑山神于九，是個大賊，整年在外面作案，比她還要兇，聽說現在也快回來了。妳既然落到這裡，沒法子，就得忍著。少說話，耐心給她幹事，給她看孩子，等到于九回來，妳更得加小心。于九的心眼最壞，瞧見姑娘媳婦他就起壞心。紅蝎子又最嫉妒，他們倆口子常打架，就是她嫌她的男人有外遇。妳可真得小心點！要不然招惱了紅蝎子，她可是殺人不眨眼！」

　　秀俠聽了，就點點頭，心裡卻不勝悲哀和恐懼。但轉眼又一想，我應當奪了寶劍愉偷跑下山去，我並不是一點武藝也不會，難道我就甘心在這賊窟之中含羞受辱，等著叫她們來殺害嗎？何媽又在旁詳細詢問她的身世。秀俠略略的說了，何媽也不禁惋惜，流了幾點眼淚；但秀俠這時卻倒不怎樣傷心，她只是想著如何盜劍，如何脫逃，以及如何回新蔡縣家鄉。

　　少時做好了飯，紅蝎子又在那屋裡喊著，叫秀俠去看孩子，她似乎早就知道秀俠的名字，她就叫著：「秀呀！秀呀！」秀俠就趕緊跑過去，把孩子接過來抱著，並且假意笑著。秀俠的拍哄，紅蝎子看了，倒似乎還很滿意，認為秀俠不錯。少時，紅蝎子就命僕婦給她擺飯，兩個老媽子服侍她，秀俠抱著小孩子在旁邊。

　　這時天冷，山中又颳來像冬天一般的寒風，沙礫子和落葉打得窗櫺都嘩嘩的響。紅蝎子這時在紅襖兒上又披了一件水綠緞子的薄棉的衣服，被明亮的燈光照著，是越發顯得豔麗。她手又拿著半盅酒，微低著雲鬢，才飲了一小口，她的雙眉就緊鎖起來，向旁邊的那個焦媽說：「九爺怎麼還不回來呀？」

　　焦媽說：「我也是不放心呀！今天早晨孟禿子回來，他說九爺已到了郾城縣，按理說這時是應該回來了。恐怕又在那兒叫姓花的那個娘兒們給纏住啦，九爺真是，荒唐！」紅蝎子擺了擺手說：「妳別提了！提起來我真煩惱！」隨又挾了一小箸菜吃著，便用一隻手支著頭，微嘆著說：「我們九爺，早晚非得在江湖上吃虧不可！陳伯煜的武藝比他強不強？都叫寶刀張三給殺死了！」

　　焦媽回頭看了看秀俠，秀俠卻抱著孩子，抽搐著，流著淚哭泣。紅蝎子看見了，她就「啪」的把酒盅一摔，瞪著眼睛說：「妳哭什麼？妳看，只要妳把孩子摔著，我立刻就要妳的命！妳爹爹陳伯煜他還不該死？他年輕時，橫行霸道，不知殺死過多少條人命。告訴妳，我丈夫黑山神于九就是妳們的大仇家，他有兩個哥哥都是死在妳父親手裡的。今明天，他就回來，我還能告訴他妳就是陳伯煜之女？不然，他能夠立時抽劍來殺死妳，他可不管什麼年紀小！」

　　秀俠聽了，愈發不由著身上抖顫，但眼淚卻不敢再流下。她就一聲也不語，心裡卻想：我爹爹壯年時行走江湖，也一定殺害過不少賊盜；這紅蝎子的丈夫大概就是那樣與我家結的仇。現在，紅蝎子雖無殺我之意，但是一二日內她丈夫若回來，若知道我是陳伯煜之女，必不能叫我生存。這，這可怎樣好呀？此時紅蝎子又瞪了秀俠一眼，又轉過臉去跟焦媽說話。她的聲音仍很悽惋，說：「雖然九爺不跟我好，可是我真是思念他！」

　　紅蝎子如此幽思感嘆，那個高身材長得像莽漢子似的賊婆焦媽就十分的不平，她指手畫腳的說：「九奶奶，千金小姐一品夫人都沒有妳這麼賢良！九爺他在外頭荒唐，姘著野女人，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妳的吃喝穿戴都得自己想法子，自己下山去作買賣。像妳這麼賢良的太太，簡直是天下少有。九爺，當著他我也敢說，我要是有他那樣漢子，我早就把他踢開了。」又說：「他那一點配得上九奶奶，論人才？論武藝？」

　　紅蝎子卻嬌笑著說：「妳那兒知道！他雖然長得醜，可是我歡喜他，我思念他，我總怕他在外頭遇見了什麼事。彰德府的鐵棍魯蔭松、開封府的雙鈎唐永，那兩人都很會辦案，九爺在那兩個地方也都作過案。還有，現在江湖上出了一位少年英雄，名叫袁一帆，聽說劍法高強，走遍南北，從未遇見對手。他又專與綠林人作對，倘或九爺遇到他的手裡，那可真叫我擔憂！」說著又不禁緊皺著雙眉。

　　焦媽就勸說：「算了罷？九奶奶妳別淨瞎擔憂了，九爺有金鏢護身，他也不怕什麼袁一帆。九奶奶快吃飯罷！菜都涼啦！」於是紅蝎子強笑了笑，伸著她那戴著金翠戒可也殺過人的纖手，又去挾菜吃飯。旁邊的秀俠卻呆呆的想，暗道：「袁一帆一定是一位俠客，武藝比我爹爹、叔父都許強，倘若此人知道我在此受難，前來搭救我那才好呢！」這時，孩子已在她的臂上睡著了。

　　紅蝎子又瞪著眼說：「妳發什麼怔？還不把孩子快送回去睡，要妳是幹什麼的？妳要是什麼事都不會幹，還不如我殺死了妳呢！」那何媽趕緊擺手叫秀俠把孩子送回屋裡。秀俠戰兢兢的，心裡又煩，手又慌，把孩子放在床上，大概是手碰了孩子那裡，一下孩子驚醒了，又呱的哭了起來。紅蝎子在屋外一摔筷子，掀帘進屋，扭住了秀俠，「吧吧」就打了幾個嘴巴，秀俠也不由得就要還手。

　　紅蝎子大怒，立時就回到外屋，「刷」的一聲抽出來寶劍，豎起她那兩條纖秀的眉毛，瞪著兩隻美麗的眼睛，真像個女妖怪；持著她新得來的白龍吟風劍，進屋就要來殺秀俠。何媽要攔她，卻被她飛起了蓮足給踢倒。

　　那焦媽倒是把她揪住，說了一句什麼話，紅蝎子才停住了腳；仍然用劍指著屋裡，氣忿忿的說：「好！妳還敢跟我還手！我知道妳跟陳伯煜學過幾手武藝，可是別說妳這幾手，就是陳伯煜他又活了；陳仲炎也來找我，我要怕他們，我就不算是鎮海牛的女兒、黑山神的妻子。妳來，我給妳一口寶劍，咱們對一對！」兩個老媽子又在外面勸，才勸得她重又落座去喝悶酒。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