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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第二十六章 報前恩荒村添綺話 償宿願雪夜泣分離

  原來當那小常隨,進宮謁見允貞之時,呂四娘和周小緋已經來到京城有一個月了。周小緋性情急,她恨不得當時就進紫禁城,為她的父親報仇。其實要論起對允貞的仇恨,還是呂四娘比她深得多。然而,呂四娘確極為審慎。她來到這裡就跟沒什麼事一樣。並未顯出半點哀愁,更是不急不慌,表現出她這位蓋世無雙的女俠,確實與別人有異。

  她,自小就遵從她父親的教誨,永遠是穿著古裝。這在別人看來,當然有點奇特。可是她那時年齡尚幼,又不常出門,也沒有什麼人看得見她,所以倒還沒有惹出什麼禍來。後來,她就往仙霞嶺隨從獨臂老尼學藝。藝成之後,她的行蹤更是飄浮不定。除了那些在一起紡織的女伴,很少有人能夠看得見她。因此,她的裝束也沒有怎麼被人注意。知道她的人,也不過以為她的脾氣有點古怪。可是,她的祖父呂晚村老先生,原來就是古怪人。以古怪的人,有一個古怪的孫女。也就不足為怪了。然而,卻無人曉得她是心存故國之思,如今又憑添了家門大恨。

  允貞是呂家的仇人,她要報仇。而年羹堯又是她家的恩人,她又要報恩。她此番來京,要恩仇並報,所以她得特別的審慎。她想先報完恩而後報仇。

  她現在卻是改變成普通婦女的裝束。她梳著一條大辮子,腳下是青布弓鞋。身穿青粗布短衣和長褲,脂粉不施,十足是一位鄉下大姑娘。可是,鄉下的姑娘有幾個有她這樣清麗的姿容呢?她雖年已三十,可是就像剛二十歲那樣嬌豔。

  她到了北京城,先住的是小常隨哥哥的家中。後來她設法找到了蝴蝶兒。因為蝴蝶兒是年羹堯唯一的遣妾,一定能夠曉得年家現在還有什麼人。這一天,她同小常隨、周小緋夫婦一同到了蝴蝶兒的表兄家中。然而蝴蝶兒卻患了很重的精神病。

  屋子裡生著火,蝴蝶兒手裡還搖著那柄小柄扇子,說起話來語無倫次,只說:「我見著秦飛了,秦飛天天在紫城裡上班下班。他應得叫我去見黃四爺,把年二老爺還給我。」說著話又笑。待了一會說心疼,又哭。她實在不象樣子了。她的表哥跟表嫂說:「她連飯都不怎麼吃。因為她這幾年享福享慣了,粗茶淡飯吃不下。幸虧有個岳媽,是早先年府上的老僕婦,有時給她送點錢來,她就買點好吃的,可一吃多了,病就鬧得更利害了。」

  那位岳媽住在城北清河鎮,憑了這點線索,呂四娘同小常隨、周小緋夫婦一同去清河鎮來見岳媽。原來,岳媽早年在府裡已有三十多年。年羹堯的最小兒子叫年壽,就是岳媽奶起來的。在岳媽的家裡,只有她的大兒子和大媳婦,另外還住著一個年青的文弱書生,據岳媽對外人說:「這是我的遠房侄子。」

  但因呂四娘來時,說明了她家和年家的淵源,所以這位老乳娘就垂著眼淚悄聲地說:「這位實在並不是我的侄子,他就是小少爺年壽。家裡遭了滅門之禍,幸虧他躲在這裡,才得了一條性命。」

  年壽當時也不禁悲傷落淚。呂四娘面上卻也出現了一種慨然之色。當下,呂四娘問這裡有沒有房間,她說願在這裡住些日子再回南邊去。岳媽這裡有幾間土房自己住著,並無鄰居,略略地騰了一騰,幾個人便也就住下了。周小緋此時急著要去報仇,呂四娘百般勸她,她才沒有貿然行事。然而,她的丈夫小常隨,忽然有一天外出未歸,呂四娘就很疑惑。因為她知道小常隨受過允貞的好處,他很有進宮告密的可能。呂四娘口雖未言,卻好幾日睡不著覺,心中時時地忐忑不安。一旦允貞派兵捉拿,她自己倒也不怕,可年壽怎麼辦?她十分憂愁。她除將一個「血滴子」(這是那老白夢申千里迢迢找到她,送給她的)永遠隨身帶著,還將一口「青虹」寶劍時時準備在手中。

  然而,過了十天之後,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可是周小緋的丈夫小常隨自此也就沒有回來。周小緋又氣又急欲報仇,不論怎麼勸阻也不行。這一日,呂四娘于深夜帶著周小緋進了北京城,深入了皇宮。周小緋到底是功夫差點。她的竄聳之術,實在上不了那麼高的宮牆。並且,宮殿上鋪著光滑的琉璃瓦,她實在站不住腳。她急得氣得,坐在宮殿房頂上就哭泣起來。

  依著她,要奮不顧身地從房頂跳下就去找允貞,跟他拼一生死。但呂四娘悄聲告訴她:「那沒有用!」

  叫她在這裡等著,呂四娘獨自踏殿攀垣,如履平地一般。各座宮殿,她幾乎全都察遍。只見這深廣無邊的皇宮裡,就好象是一片大海似的,同時看出是處處戒備森嚴,無法尋到皇帝允貞住在那裡,她不由自主地嘆息一回,不得已帶著周小緋回到城外。

  兩個人依舊在清河鎮岳家住著,可是現在只剩下她兩女子了。周小緋知道她的丈夫現在凶多吉少,竟憂思成病,比以前更瘦了。而這時,呂四娘與年壽感情卻日漸密切。

  年壽身經家門慘變,他到沒有一點公子脾氣。可懸,他忘不了讀書。他所讀的書也不是什麼五經四書和制藝。因為,他是不能再應試中舉去作官了。他每天只研究一些詩詞,他作的詩慷慨激吊,如壯士拔劍起舞。他的詞卻填得十分旖旎纏綿,如少女對月幽思。這原因既是由他身世遭遇,同時,也因為他本是一個少年多情的人。呂四娘雖是剛烈俠女,但平時卻極為安嫻、雅靜,詩詞皆通。兩人住在一起,時常談話,時常互相研究詩詞,便漸漸產生了愛情。年壽更不知呂四娘還有一層報恩的意圖,所以兩人便訂下了終身。這事漸漸連岳媽和周小緋也知道了。

  呂四娘的心中是極苦的,她見年壽身弱而且一點武藝也不會,絕不能隨他去走江湖。但年壽在這裡住著,實在連門也不敢出,更不能夠娶妻成家。所以,呂四娘為報恩,這才與年壽公子以身相許。春天來了,柴扉旁邊的桃杏都燦爛地開了,四娘卻忽然怏怏如病,幾乎成了一個病美人。她特別喜歡吃酸的東西。原來她已經有喜了。她由此更一天天地喜歡、高興,因為她報恩的志願將遂。同時,離她報仇的日子也將愈近。但是,她也有點悲傷和難過,那就是,她預料報仇之後,必將和她的情人永遠分別。

  岳媽的大兒子除了耕種之外,家裡還有一輛騾子拉的大車,時常運些附近窯裡出的磚瓦,到城裡去賣,回來便帶來些城裡的消息,可都是一些小事。宮廷大院內裡的事情,他是一點也聽不到的。岳媽還有一個小兒子,在城內學買賣,有時候也回家。他時常替母親給蝴蝶兒送錢。據說蝴蝶兒的瘋病似乎好了一些,可是心痛病卻越來越重,並且時時咳血,請過大夫診活,也不見好。這天,秋風淒冷的黃昏,岳媽的小兒子忽然帶著蝴蝶兒表哥一同來了。說是蝴蝶兒已死,臨死還哭著叫年二老爺。岳媽聽了,也不禁流淚,因為在年二老爺一生最興盛的時期,蝴蝶兒是最得寵的。像今日死得這麼淒涼,不禁令人又憶起當年的豪華、驕奢。所以,岳媽不禁難過。年壽也很是感歎。呂四娘拿出銀錢來,又叫岳媽的兩個兒子去幫助,便將蝴蝶兒埋葬了。

  周小緋時常進城,由小常隨哥哥那裡,隱隱聽得小常隨在宮裡觸牆而死的音耗,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周小緋的丈夫可往那裡去了呢?她更加悲痛、急躁,不但得為父報仇,還得為夫雪恨。但呂四娘勸她再等一等。

  十月滿足,呂四娘便生了一個小孩,還是個男孩。又過了一個月,這時天氣又屬隆冬,冰雪滿地。呂四娘親手為孩子做了棉衣和棉被,同時,她又看了看她那只「血滴子」運用是否靈便。

  她作了將近一年的愛人、賢妻,如今且當了母親。這許多日,她都在溫柔、婉順、慈愛中渡過的,與普通家的姑娘媳婦並無兩樣。然而,當此之時,她的眉端,又流露出俠氣,她的心底憶起冤怨。

  她的丈夫年壽也覺得她變了樣子,仿佛瞬間愛情全冷,並且,這一夜忽然失去了她的蹤跡。

  這一夜,北風呼呼,天黑如墨。呂四娘不知往那裡去了,連周小緋都著急。候至夜深,呂四娘仍然未歸。周小緋就在她自己的屋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年壽可還未睡,他得看守孩子,等候妻子。這時他才知道,他這位愛人,這位嬌妻,原來是位異人。但他還沒料她是一位女俠,更不知道她做什麼事情去了。

  子時以後,小室中,燈碗裡的油都快要燃幹了。窗外飄飄地下起大雪,年壽在屋裡凍得渾身打顫,炕上白胖的兒子哭過了一陣,也沒有尋到奶吃,就合上兩隻小眼睛又睡去了。他的母親可還沒有回來。

  驀然間,屋門開了,進來了呂四娘。她此時身上仍穿著青布短衣,腰間卻緊緊系著一條青綢帶子,長褲緊紮在腿上,輕快、便利,顯得她依舊娉婷、嫵媚。發上罩著一塊青綢巾,沾了不少的雪花。她的腰間插著一口比雪寒,比雪亮的短劍,纖細的手裡提著一個皮口袋,口袋上掛著雪花。年壽問她:「你到哪裡去了,孩子都醒了一回,直哭,現在又睡了。」

  呂四娘卻面無笑容,也不著急去看孩子,只說:「數載的大仇,至今才報。我現在給你看看。」

  她把手中的皮口袋打開一個口,給年壽看了看。年壽不禁大吃一驚,渾身便哆嗦起來。原來,皮袋裡卻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驚得他實在說不出話來。呂四娘說:「如今我的仇已經報了,恩也報了,我得走了。」

  說話間,她把皮袋放下,把孩子叫醒,解開她的酥胸,給孩子餵奶。她說:「我得走了,孩子離不開母親,我得把他帶走,你因為不會武藝,身體又不好,不能跟我們走,我們倆人只好暫時分別,將來再見面。你放心,我一定能夠把孩子養大成人。」說著,她那憂鬱、秀美的雙眸,也不禁流下淚來。她又叫醒了周小緋,大概已把話跟她說明,所以她趕緊收拾行李。待了一會,呂四娘便一手抱著用棉被包裹的孩子,一手提著皮袋——「血滴子」與年壽告別,只哀婉地說了一句:「你以後千萬要珍重,別想我跟孩子,咱們再見吧!」

  說完,與周小緋相偕著走去。也不知她們是怎麼走的,及至年壽追出房門,已全無蹤影。唯有天空的大雪飄飄不止。

  自此一別,又是十年。此時,年壽因患癆病,業已去世,就埋在清河鎮岳媽家附近。這已是乾隆年間了,忽有一年的清明節,他的墳前來了一位素妝的婦人,年紀似在四十上下,一手提著竹籃,裡面放著紙錢,一手拉著一個將近十歲的孩子,在墳前燒紙,燒完紙錢,便即離去。當天夜裡,岳媽家裡,不知是誰進去了半封銀子。

  周小緋後來入仙霞嶺為尼。江湖間只聽說還有一個路民瞻,但也漸漸地老去了。其餘,如甘鳳池等人,俱無準確下落,也不知他們歸宿如何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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