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雍正與年羹堯 | 上頁 下頁
四七


  ▼第十八章 了因僧倡狂違戒律 聚英樓龍虎起風雲

  十年來,了因這傢伙可真受夠苦了,好不容易才盼得獨臂老尼慈慧老佛圓寂,給他去了惟一管主。他可就惡性復發,為所欲為了。他先下了嶺,在江湖上找著了那些舊夥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些人都還混得很好。尤其是鐵臂囂,居然成了一個大財主。在金陵城,在蘇杭,都開設著很大的店鋪,早先替他保存的那些財物,一股腦全拿出來交給了他。並且還想與他再做江湖綠林的買賣。本來他的財產已經比十年前增進了數倍,更想著非再顯一顯不可。並且還想把他那幾個師兄弟,連師妹也拉人了夥。誰管什麼師父的訓誡和什麼大明江山,他要快活活做一個「綠林之尊」,酒肉財色的大王爺。於是他就先胡鬧了一大陣。但後來卻使他吃了一驚。原來是這幾年來,比他早下嶺的周潯、曹仁虎、路民瞻等人全都在江南負有重名。人鹹稱之為俠義,專門剪除一些強霸,憎恨淫殺之輩。

  他可覺出有點不對頭,尤其聽鐵背囂說,張雲如和甘鳳池,全都住在金陵,他因此更有些顧忌。近來,又由北方來了他的老朋友江裡豹,向他述說了北京的情形。有幾多的貝勒正在爭位,有為的英豪正都出頭。更說這幾年來,南北第一的俠士,就是做過湖北巡撫的年遐齡小公子年羹堯,別號「雙峰」,天下的英雄。尤其是甘鳳池等位俠士,全都聽他的指使。所以,了因對於年羹堯,是不但的驚訝,而且加倍地嫉恨。

  了因自下嶺之後,現在將近兩年。他雖然惡性重發,弄得他也知道,他的那些師兄師弟師妹全都曉得了,全要找他,質問他,也許想把他趕回嶺上,或許就跟他拼命。但實在他也有點委屈,他也沒做太多的惡事。他把他早先積蓄的錢,將柳陰寺重修。可是他為他自己另築了幾間密室。他先由嶺上附近連搶帶買,弄到幾個女人。他可也沒敢享受,因為老尼雖死,而餘威尤在。他的心被嚇怕了,他至今仍然有點不敢,所以他把婦女搶到手,只是看著,或令陪酒,他不敢破淫戒。他也沒有再殺傷過人。也因為他兩個徒弟龍蚊二僧,蛟僧勇靜是早就在柳陰寺的下院法輪寺當住持。遠在北方。聽說為人頗守清規。

  所以了因倒怕跟那個徒弟見面。這龍僧勇能,也是一個古板的人,不過卻是對他極為忠心。他吩咐什麼,便給他做什麼。大概也是因為怕他。他本來,船行在江畔,假作是來購辦什物的。外縣來的僧船,他在船上終日會著江裡豹等盜賊。采聽了江湖上的一些事。而有時,他也化妝成為俗人的樣子,進城去。有時住在鐵背囂的家中。有時通宵在妓樓之中取樂。年羹堯現今也在此地,以及住所,和每日的行事,都有鐵背囂派人打聽告訴他。他在此,準備的就是要與年羹堯一決雌雄。只因

  為年羹堯的名聲太大,他猜想著武藝也必特別高超,所以不得不稍加考慮。就在這時,他聞聽了年羹堯結識了蝴蝶兒,使得蝴蝶兒頓時聲價百倍,成為名妓之事。他今天特地去看了看,那時他是俗家的打扮。站在豔春樓的院中,裝做嫖客。蝴蝶兒出了屋子向下叫人給她買什麼東西,就被了因一眼看見了。了因立時就魂飛九宵雲外。他更恨年羹堯,心說好啊!你又有錢,又有名,我的師兄師弟也都欽佩你。如今有這樣絕世的美人,竟也被你包下了,我不能由著你享受。依著他,當時就要把蝴蝶兒搶走。可惜那是白天,他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只得等到今夜,派了比他身軀伶便,行走敏捷的龍僧,利用鐵背囂所制的「冰雪迷魂袋」,這才把蝴蝶兒搶到船上。

  現在,蝴蝶兒哭了一會兒,也不哭了。了因雖然跟江裡豹、鐵背囂商談著如何對付年羹堯的事。眼睛可仍然看著蝴蝶兒,越看越歡喜,還不住的笑。蝴蝶兒真覺得他討厭,可是沒有法子。因為要跑也不能夠跑,怕把他們招惱了,他們都是強盜,就許把她扔到江裡,那不是什麼都完了嗎?苦也白受了,美麗的夢也做不成了。所以現在蝴蝶兒只是忍著,了因叫喝酒,她也輕輕地向嘴唇沾了一點。並且她也摻在其中說話。她說的話完全是譏諷,極力地誇甘鳳池如何如何力氣大。那位黃四爺的武藝又是如何如何高。還說:「就是路民瞻來了,你們也絕跑不了。」

  江裡豹是不服氣,鐵背囂是聽著有點發愁。唯獨了因,只是笑,毫不在意地說:「甘鳳池、路民瞻的武藝怎樣,我豈能夠不知道?至於那姓黃的,大概也不能怎樣的高超,他來了倒好,我都得會他們一會。」

  蝴蝶兒就盼著他去碰釘子,最好能叫甘鳳池一掌拍碎了他的腦袋,或是叫允貞一槍紮破了肚子。可是絕沒有提年羹堯,因為她雖然相信年羹堯的武藝高超,且有四十健僕保護著,可是看了因也實在不是個好惹的。也許年羹堯真敵他不過,這是使她很提著心的,而感覺著害怕、憂愁。

  天色都快要拂曉了。江風愈來愈大,連這只船都有點搖晃。蝴蝶兒困得兩眼直往一塊兒閉,她的眼邊還掛著眼淚呀。

  丁固大概也看著她可憐,就將她又挾著送回那後艙裡,依然把那艙門緊緊鎖上。蝴蝶兒此時是什麼也不顧了,躺在艙板上就睡,也不知睡到什麼時候。

  了因在黎明之時,就將鐵背囂送到岸上,他跟江裡豹同在前艙睡的覺,那龍僧勇能,還有五個船夫,——這全是鐵背囂手下的夥計,都是大江一帶的著名水賊,他們在船上徹夜巡更。

  次日,是個陰蠡的天氣。似是要下雨,約至中午,了因方才醒來。他什麼也不顧得,就先換了一件俗家的衣裳,裡衣紮束得很俐落,外面卻罩一件灰色綢子的大褂,頭戴一頂青紗瓜皮小帽。這小帽的四邊可有假髮,還垂著一條假辮子,扣在他這光光禿頭之上,不大能夠看得出來。他更不帶什麼刀劍,只在手指上套著幾個「八寶鋼環」,他就一躍而離船登岸。他們船泊的地方本來十分僻靜,附近沒有別的船,也沒有人家屋舍。大江上波浪禱濤,煙雲迷茫,更看不見一個別的什麼東西,天也像在急怒。了因心裡萌發著妒火,急火,他決定要在今天去殺死年羹堯——不殺死他,只將他用我的八寶鋼環打成重傷,我把他挾到這裡來,叫他看看他的蝴蝶兒,業已成了我的蝴蝶兒了。昨夜那麼一細看她,實在是天底下最美麗的一個女人。這樣的美女,竟到了我的手中,實是僥倖。我就應當樂一樂,來一個蓄髮還俗,將來也是跟鐵背囂似地置些房屋田地,作一個大員外。最好是作個官。那蝴蝶兒也就成為我的「夫人」、「太太」了……

  他這樣一想,真覺得樂不可支。然而突然的又一想,獨臂聖尼的那些威嚴的戒條,使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雖然獨臂聖尼是早就死了,可是昔日的威嚴和教誡,至今依然能夠懾服著他。他滿腔希望,一腦子胡思亂想,至此忽又完全變為冰冷,就像這時天空的烏雲,四周圍的愁悶雨氣,又都把他壓住。他想想不行!搶來蝴蝶兒,看著可以,要把她收為老婆,大概是不行。我這輩子恐怕不能再有老婆了,否則,倘若被獨臂聖尼知曉了,——她雖然久已死去,可是誰知道她老人家能否還魂?她既有神鬼莫測的高深武藝,恐怕也就有還陽之術。不行!什麼都可以做,娶老婆的事是實在不可以做。我要不當和尚,沒受了戒,那還不要緊。我要像年羹堯也不要緊——想起年羹堯,他又不禁肝頭火起,大罵道:「好啊!年羹堯,你既有名,別人又都佩服你,還可以娶老婆!好啊!我一定把你碎屍萬段!」

  他一生氣,腳步就特別快,不多一會,便來到了城門。他可立時又膽小起來了,趕緊把背駝了下去,更將小帽在頭上按得堅固了一些。他兩隻眼賊似的,不住地看這來來往往的許多人,他是為的人家看不透他。進了城,就一直到了夫子廟。因為這裡有一家茶館,字型大小叫「聚英樓」,這是金陵城一般有名氣的人,惟一的聚會場所。

  因為它的地方太大,樓雖僅有兩層,而上下可容一百多座位。並且自成部落。高尚的人,都是棋友,象棋圍棋這裡都有,一個個的長袍摺扇的老夫子,小名士,整天在這裡摔那棋子。因為一個黑白棋子,能夠發愁半天,為幾個「車」、「馬」、「相」、「士」,有時也可能瞪著眼睛吵起來。更有的人在這裡做詩,研究「八股」。靠著樓窗的那幾排桌,坐的大半是些保鏢的、保院的,他們有時坐在那裡講吃喝,有時在這裡談他們的「買賣」。總之,這裡是文武雙全,什麼人都有。這有種種原因,不獨因為地方寬綽,歷史悠久,同時還因為,這裡的茶香茶好,掌櫃的更是一個八面圓通,專能應酬人的人,外號叫「萬事和」。

  但萬事和這家茶樓,今天卻因為真的群英相聚,而起了莫大的糾紛。了因知道來到這裡,至少能夠聽見許多人,談論「蝴蝶兒失蹤」的事。那麼,就看看情形,如果豔春樓的班主報了官,這裡的督撫各衙門,全都追捉得甚緊,那就等到晚上再去找年羹堯。但如果蝴蝶兒的事,沒多少人知道,也沒大人理,那就立即去找年羹堯。還是白天去找他好。因為他是個過路的學差,是個官,他也得做出文縐縐的架子來,決不敢施展身手。到了晚上可就不然了,他會竄房越脊,他的武藝未必比我低得太多。何況,到夜裡我這「八寶鋼環」也未能打得十分準確,他走進了茶樓,一看下面是亂哄哄的,還有女人,——大概也是秦淮河的妓女,他不由得也看了看,可是比蝴蝶兒差得太多——堂官招呼著他說:「大爺請到樓上去坐!」

  他這個「大爺」,趕緊把頭低下去一些,背更顯得駝了。他的大褂底襟就擦著樓梯。因為他怕被人看見,雖穿的便鞋,可是有一雙僧襪。他就上了樓,略略地抬頭一看,就見樓上的人不少;驀又吃了一驚,原來他看見了甘鳳池,也在這裡。

  本來他們雖是師兄弟,但在仙霞嶺上見面的次數並不太多。又因寺中的僧人太眾,了因摻在裡面不大能夠顯得出來。俗人卻只是幾個,所以容易認,而能夠記住,甘鳳池在嶺上時原是個白淨少年,他自從臺灣回來,才留了這滿臉的鬍鬚。但是了因還能夠認識他。他們連今天,在這金陵城裡已經見過三四次面了。甘鳳池雖然時時尋找了因僧,可是沒看出他就是了因。前兩次可也是因為他立即躲避開,今天他已經上了樓,躲避已然來不及。他也是有點害怕,因為他曉得唯有甘鳳池,是他的對手,或者比他的武藝還高。現在又是年羹堯的膀臂。他心想:不好!怎麼一來到這裡就碰上了他,還是不要讓他看出來為好。於是他就靠近那些擺棋的女人之處,找了一個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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