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洛陽豪客 | 上頁 下頁
四七


  又有個大嗓子的人,發著狠聲狂喊道,「他媽的!別跟她客氣啦!咱們這幾個人會打不過她多洩氣!下手吧!亂刀剁死了她也就完了!你們還真打算將她背走去作老婆嗎?殺了吧!」

  當下,六七個人一齊猛進,然而這個使劍的人卻砍倒了他們三個,就遮護著小琴往北逃去。小琴在前面走,這個人在後面緊相隨,那更後面的幾個人雖然還亂嚷著,可是已顯出驚懼的樣子,追了不到幾步,就不敢再迫了。小琴向北走了約半裡地,就站住了身,她從來沒象今天這樣疲乏過,她與那些個人拚鬥的時間太久了,竟疑惑自己的身體已受了重傷,她的腿一軟,就身不由己地坐在地下,劍也「噹啷」一聲扔下了。等到那個援救了她的人,手提著劍,遲緩地往近走來。——也顯出是相持過久,殺出重圍,十分倦怠的樣子。——她抬頭望著,天還沒有亮,月墜星稀,對面還是辨不清楚的模樣。她就親切地,又含著悲意,發著顫聲兒問道:「你沒有受傷嗎?」

  不等這個人回答,她就抬起手來揪住了這個人的手,更親切地叫著:「劍——豪呀!」

  不料這個人突然就把手一縮,身子也離開她了。她心裡有點不高興,更悲痛地問說:「這些日,哎呀!你一共走了多少日啦?我也忘了!你淨在什麼地方住著啦?告訴你,咱們別怕!不怕岳大雄,劍豪呀!」

  她連問了半天,可是三尺之外的這條男子的黑影,並不作聲。她急了,她也看出情形有異,她就驀然站起身來,用目盯住了這黑影的臉。同時,劍也舉起來了,厲聲問說:「你到底是誰?快說!」

  這個人卻向後退了兩步,先嘆息了一聲,才說:「小琴小姐!你暫且不要急躁!」

  現在不用這個人通名報姓,小琴就已經聽出來他那中牟縣一帶的口音了,就知道他是楚江涯,不由得就「哼」的拿鼻子表示出來一種輕視。同時也未免感念這次幸虧他出力援救,而且覺得剛才錯認了他為李劍豪,真有點害羞。好在夜色沉沉,頰上即使發燒作紅,對方也看不見。她也往後退了幾步,又在地下坐下了,但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就又立起,問說:「楚江涯,我聽人說,今天白晝,你由我們的村子回到東關,就被他們打啦?把你打得頭破血流,昏死過去了兩三回,可是真的嗎?」

  她並不是關心地問著。楚江涯聽來卻覺得心裡很得安慰,仿佛連那兩條本來都破了腫了,又跑了半天,鬥了多時的腿,以及手,刺痛得十分難過,這時卻又都止住了痛。他搖搖頭,又微笑了笑,說:「那並不要緊!我是故意叫他們打幾下,試試他們的膽氣,看看我的硬骨頭,我並沒哼一聲,更不用說向他們求饒,我反倒可憐他們,到了後來竟都不敢下手了,他們怕出人命,也許怕跟我把仇結深,以後我更得故意與他們作對。但我挺起身來,拿起了我的兵刃就來了。姑娘你剛才與他們交手的時候,我本在旁處看著。我見你應付有餘,我便不敢冒然上前去幫助你,因為凡武藝好的人,必都驕傲,何況又有李劍豪兄在那邊,所以用不著我幫。到後來,因為我見你已有些寡不敵眾,我才上前去救你。」

  小琴讓他說了半天,自己卻不回答一句話,等到自己歇夠了,這才又憤憤地說:「今天的這口氣我不能服,雲媚兒逃跑了,我不去迫著她,殺死她,我發誓也不回村裡去!」

  楚江涯卻擺手攔住了她,又說:「姑娘你不可太急躁,如今天色已經快亮了,你最好是暫且回到村裡去,等到天明,再想辦法。此時,我且去追尋岳大雄他們的去處,並看看劍豪兄現在哪裡。」

  說畢,楚江涯轉身又要往東南走去,小琴憤憤地說:「我也去!我不能就放那雲媚兒逃走,她殺死了我的父親,我就跟她不共戴天,除了我死,就得叫她死……」

  說到了這裡,卻又不禁流淚。以劍砍了一下地,又說:「她並且混進了我們家裡,輕視我家裡沒人,她拍著我父親的棺材還大罵……」

  楚江涯卻一邊嘆息著,一邊又勸慰小琴說,「姑娘!你暫時忍耐,不要前去,因為此時天尚未明,在黑暗中你這身白衣裳最為顯明,他們的人多,並且都會使暗器,你若是受了傷,未免不大合算!」

  小琴還往起來跳,掄著劍說:「我不怕!」

  楚江涯說:「姑娘你自然不怕,但何必要如此呢?你的家中現在除了你,誰還能夠抵擋賊人?你的大兄是一位商人,只會打算盤,你的二兄是一位縣官,他只會坐堂。你的三兄,那更不用說了,早先我還以為他有些本事,如今看來,他乃是個無用的人。姑娘你萬一有個好歹,不但老太爺的大仇以後無人再給報了,就是你那三位哥哥,以及嫂嫂侄兒們,恐怕也都要為岳大雄等人所害。再說,今晚你已傷了他們幾個人了,你的村裡還躺著飛俠高炯的幾個徒弟的死屍,以後你就使不去找他們,他們也要來找你。以後的事很夠姑娘你辦的。此刻我就去尋找李劍豪,無論如何我也要叫他到你家裡,然後共同再商議對付賊人之法!」

  他這樣宛轉地說著,天色已將近黎明了,四下的夜色漸淡,楚江涯又恐怕被小琴看出他那副鼻青臉腫的樣子,而遭恥笑。他就更催著說,「姑娘,你快些回村裡去吧!我一定尋著李劍豪,叫他去找你!」

  小琴這才漸漸意思轉變,大概是點了點頭,答應了一聲,對楚江涯也客氣了,就說:「楚大哥!你去叫李劍豪到我家裡去吧!務必叫他去!你就告訴他……是我說的。無論什麼事,現在都易辦了!一叫他就放心見我來!」

  小琴這幾句話說得聲音十分委婉,蘊含著她對李劍豪的深情。楚江涯也明白,就連連地答應,心裡是既感覺好受,可又感覺難受。他發呆地望著,見小琴的那條纖秀的素影,轉過去了,姍姍地往北邊,回隱鳳村去了,越走影子越模糊,那村中也燈光早滅,人聲都無,是亂了一陣之後又不亂了。小琴如今回去了,歇息去了。但楚江涯這裡卻覺得很難辦。他的身體本來是的時發痛,剛才心裡有一股勇氣催著,又有小琴能夠安慰著他,令他不大覺得。現在呢?卻連邁步兒都很難了。

  半天,他才又走到那座高高的土崗——本來這跟東邊伏牛崗全都接連著,豫西千里之內到處可看見這樣的丘陵,乃是地勢的關係。當下楚江涯到了崗上,東方已現出魚肚白色,他坐在地下略略歇了一會兒,天色就亮了。於是他站起身來,向四下裡去望,只見茫茫大地,禾黍稀稀,曲曲小徑,彼此相通,惟行人尚少,有的就是荷鋤出來的農人,和大道旁趕早行路的驢車。可是往近處一看卻把他嚇了一跳,原來這座崗子的下面就有一具死屍,他識得是那圓眼睛的小夥子——豹子李承,死狀甚慘。

  楚江涯看了看自己劍刃上,可也沾著血了,這個人是在昨夜被自己所傷而致死,可也說不定。尤其是現在自己的模樣,如若被人見到,一定要被認作兇手,那可就真得到衙門裡去打官司了。於是他就疾忙下了土崗,因為沒見著李劍豪,又怕小琴笑話自己的模樣,就也不能到隱鳳村裡去。他就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直奔上大道,遇見了一輛要往城裡去的騾車,有棚子,還掛著青紗的簾子,他使用大價錢雇妥了,遂鑽到車中,連頭也不出,寶劍更藏在車內,就令車夫把他載到了洛陽城裡。回到他的朋友家裡,雖然疲憊,周身疼痛,一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然而他的心裡是快慰,高興的,覺得一生所作的事也沒有昨夜作得真漂亮,得意,而且驚人,這也就夠了,使美劍俠對我一生也忘不了啦!「一舉贏得美人心!」

  ,我這次到洛陽來得可真值得。又想:「昨夜小琴在黑暗中誤把我當作了李劍豪,她說的話可真甜蜜,足見他兩人感情之深,我沒有即時說出我的姓名,那是我的不對,雖然也因我沒有想到她會認錯了人,但究竟是有些輕浮,以後真不好意思再見她了,我只有盡力地替她跟李劍豪排除艱難,叫他們有情人成了眷屬,那雖然不必使人知道,我可也不負『俠義』這點虛名,和我一生為人幫忙的抱負。」

  他雖躺著,連屋子也不出,可還關心隱鳳村,伏牛崗,以及東關五福店裡的那些人。他把服侍他的那小廝叫過來,說:「你也不必服侍我,我昨天跟人打架受了這點傷,真如同是給我抓癢癢,我不在乎這個,你也別大驚小怪地去告訴你的主人。我煩你今天出去一趟,頂好多找幾個人,這裡的人誰要是閑著沒事,誰沈出去給我跑跑,每人一天我賞二錢銀子,足夠你們喝酒吃小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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