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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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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琴神色慘變,皺了皺眉說:「人家也是一位姑娘,住在咱們家裡,又有什麼妨礙呀!」 蘇老太爺搖頭說:「究竟不好!你不知道,李國良與我雖是八拜之交,但他性情兇惡,他絕不能養下什麼好女兒!他把女兒放在咱們家,他不定又去作什麼事去了。況且他這個女兒也不定是在外惹下什麼事,才來到咱家躲藏!」 小琴忿然地一甩手,隨著就回身,說:「哼!爸爸您真愛疑心!」 當下小琴就皺起了眉,表現出不高興的神態,不再跟她的爸爸說話,自己去坐在床頭紮襪底兒。蘇老太爺歇了工會兒,何媽媽給他連斟了兩碗茶,他也喝了,就打開僕婦才送進來的包袱,取出特意給女兒帶來的禮物,蘇州的脂粉,杭州的剪刀,另外還有一串「星月菩提」的念珠,說:「我都給你放在桌上了,你洗過手再拿這掛念珠,這是我在普陀山,遇著一位老和尚,送給我的,說是只他就用了八十多年了,掛在屋裡能辟邪。可是千萬掛在乾淨地方,裡屋靠著床的地方不可掛。」 小琴卻連言語也沒有。老太爺又從包袱裡掏,掏出幾個細碎的東西來,一個一個擺在桌上,笑著叫說:「你快過來看!我也是越老倒越小了!到了南海,那裡的海邊淨是沙子,石頭子,蚌殼,多極了,五光十色的都有,可見那地方真是佛門寶地,我在海邊蹲了多半天,費力地挑選才給你拾來這麼幾個頂好頂難得的石頭子兒,你拿著它玩吧!」 小琴這才轉愁為笑,急忙放下了針黹走了過來,細細地看,這幾顆石子兒,果真是又圓又細,顏色也不同,雖然沒有光澤,可是比什麼玉哩,翡翠哩還可愛!然而她的欣喜不過只是一時,笑一笑之後,她的臉上就又現出來愁容,她的心是沒有早先那樣的快樂了。不過她可也一個一個地把這些美麗的小石子收起,心裡想著:「待會兒給西屋的一李大姐看看玩玩!」 蘇老太爺又從包袱裡拿了一大壘子善書,一小包一小包的香灰,打開簾子喊叫蘇祿,蘇祿倒是沒有來,他的三兒子蘇振傑卻跑進來了,連問:「爸爸,什麼事?什麼事,爸爸?」 蘇老太爺卻呵斥著說:「先去洗手,然後把這些東西分送給鄰居親友們!」 蘇振傑連聲答應,又笑著說:「爸爸,剛才我看見李大姑娘掀開窗簾往外直看,大概是想要見見您。」 老太爺更大聲地呵斥說:「你一個男子家不應該管人家姑娘的事!」 蘇振傑說:「我沒管她,連看也……也沒多看。」 老太爺又呵一聲:「去!」 蘇振傑跑出去洗手去啦,老太爺便也出屋,直往西房走去。 小琴急忙忙地追出來,但是這時蘇祿也進來了,恭謹地問說:「老太爺呼喚我有事嗎?」 老太爺也站住發了發怔,就說:「把佛堂的門給我開開!」 蘇祿說:「已經開開了,也都給老太爺預備好啦!老太爺走了這些日子,我天天依照老太太吩咐的時候燒香!」 蘇老太爺問說:「每天都洗手?」 蘇祿彎腰回答說:「是。每天每次都是先攏手後燒香,現在我也把洗臉水給您在佛堂裡預備好了!」 此時小琴就跟過來,拉著她爸爸的胳臂笑著說:「爸爸,您這就燒香去吧!」 蘇老太爺點頭,向西屋的絳色窗帷盯了一眼,便往前院的佛堂去燒香,蘇祿也趕忙跟了去打磬,這裡的小琴卻趕緊跑進了西屋去找李大姐說什麼話。前院,廳房的對面就是佛堂,那裡卻磬聲「嗡嗡」地不住響,屋裡的香煙滁漫,刺得人的眼睛睜不開,神龕跟佛像都似埋在霧裡,兩隻素燭,一股高香,熊熊地燃燒著,蘇老太爺手拿著念珠跪倒在蒲團上,一邊「咕嚕咕嚕」地念著經,一邊向下叩頭。如此半天,他方才將佛禮畢,雄偉的身體站著休息了一會,就吩咐蘇祿等著香滅了再鎖屋子,他就走出了佛堂,身上的汗都已出透了,解開了長衫跟裡邊的小褂的紐扣,胸脯都露了出來。這位老太爺年紀雖是這麼老,但胸脯仍跟石頭做的一般,叢身的汗毛都已雪白,這表現著他依然是一位英雄好漢。他站在院中卻不走,仰面環視著房屋的形勢。佛堂的蘇祿忽然一探頭,向外看見了老太爺並沒有走,他就嚇了一跳,急忙要縮回去,老太爺卻叫著說:「蘇祿!」 蘇祿趕緊跑出來,兩眼被煙熏得不住流淚。老太爺就問他說:「李七爺來的時候是住在客廳嗎?」 蘇祿說:「對啦!那位老爺來這兒住了那些日,燈油跟蠟可真費了不少,因為他天天晚間不睡覺。」 太爺聽了,忽然一怔,就大踏步走到客廳前,開門進屋,他就搬大了眼睛,把裡外間的一切東西:甚至每一個磚縫全都詳細查到了,自言自語地說:「怪!怪!」 蘇老太爺的腦裡似是錯亂了,他覺得李國良此次的前來,一定是有事,一定是不利於自己。他細細的回想,「三十年前二人在一塊闖過綠林保過鏢;銀錢不分彼此,雖然後來同時洗手。自己是歸家來置田產,修祖塋!讓兒子也作了官,箱子裡至今還有不少是當初得來的財物,而李國良卻一貧如洗,白闖了半世江湖;一文錢也沒剩著,所以他還不斷地與江湖人往來。莫非李國良此次來是要跟我分產?要賬?……其實這倒容易辦,只怕……」 他的腦裡立時又回憶起一幕來,是在黃鳳山,自己被仇人之妻雲二寡婦用計拴住,那時可真可怕,寡婦寨中強人無數,而雲二寡婦為首,她是個胖胖臉兒很風流的少婦,她就拿著尖刀要剁我的心,以祭她先夫之靈,那時真是千鈞一髮,單劍小霸王蘇黑虎的性命眼看就要完了,幸仗李國良闖上了山來,手持寶劍將寨中的群賊殺散,雲二寡婦也跑了,這才救了我……」 蘇老太爺想到這裡,身上發了許多栗子。接著又想後來的一幕。「李國良那時真有名,江湖間除了萬里飛俠高炯就是他,許多日之後,還記得那時是在陳州石橋驛的地方,夏天落著雨,忽然在此相會著李國良跟雲二寡婦了,他們倆又象姘頭,又象夥伴,雲二寡婦也說,不再記前仇了,反陪著我在店裡喝了一杯酒,我那時心中卻真懼怕這個婦人,便在一天,同往某處去於一件買賣——不是保鏢。馬踏著濘泥,走在半路,時正薄暮,冷雨簌簌,自己便從背後砍了那婦人一劍,而李國良認為那舉動非英雄所當為,幾乎與自己翻了……」 由此,他又想起最近在鄭州店中所遇的那一次驚險,自己就益為膽寒,歎了口氣,出了屋,慢慢地就往壁院踱去,又看見了西屋那絳色窗帷,他心中就又一動,倒背著手兒來到屋門前,便咳嗽了一聲,此時小琴就由北屋裡趕緊跑了出來,趕到前面笑聲說:「爸爸,您是要看看我的李大姐嗎?」 她故意地高聲說,屋裡也發出來微聲,叫著:「蘇老叔父!」 蘇老太爺隨女兒進了堤,看見這個李大姑娘梳著辮子,腿蓋著毯子坐在炕上,金媽在旁邊站著。屋裡昏暗得很,李大姑娘的模樣,他的老眼實在不能看清,他就又呵斥著說:「拿燈來,還不趕緊把燈點上,你們平常伺候人家,不定怎樣懶怠了!」 金媽趕忙答應了一聲,拿著燈,跑到外面去添油。這裡李大姑娘才又哼出聲兒來。但蘇老太爺沒有聽明白,他說:「什麼?你大聲一些說!我的耳朵有點沉!」 旁邊小琴拉著他的胳臂,身上跟手都直發顫,可發著笑聲說:「人家說,應當拜見您,可是腿實在不能下炕,求蘇叔父恕罪!」 蘇老太爺「哈哈哈」地一陣大笑,說:「照說,我比你爸爸還年長兩歲呢,可是我們都拜過神俠劉英為師,他先叩的頭,我後叩的頭,又因他的武藝比我好,我才尊他為長,其實我們兩人本分不出誰兄誰弟,你叫我叔父也罷。我們兩人當年都是在外廝混為朋友,全都娶妻很晚,娶了妻也就分道揚鑣很少見面了,只是五年之前,他到我這裡來,他說他已有了一兒一女,兒子叫李劍豪,就是你的哥哥,你,聽說你小的時候就有病,不然,這時你早作了我家兒媳婦了!哈哈哈!」 燈來了,李大姐仍然深深低著頭,所以她的模樣,蘇老太爺還是看不清,小琴笑著推她的爸爸,說:「您快回屋裡去吧,您把人家說得害了羞啦,哪有這麼說的?您見見就得,咱們快走吧!」 老太爺卻不肯走,睜大了眼睛瞪看那條羊毛毯,很發疑地問:「你不怕熱嗎?」 金媽在旁邊笑著說:「李大姑娘有寒腿病,怕熱也得蓋毯子。」 老太爺斥說:「你少說話!」 轉著頭,環顧著屋內,見四壁收拾得很是清潔,桌上且擺著女兒平日所最喜愛的一隻玉水盂,裡邊浸著幾朵茉莉花。老太爺就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拿眼睛四下搜查,弄得小琴的臉色一陣一陣地變。半天之後,老太爺才又問:「你的那個哥哥李劍豪,現在幹什麼了?告訴我。」 李大姐卻細細地說了一聲:「死了。」 蘇老太爺一聽,卻更惹起了驚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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