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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少時,趙志龍就把那封信取來了,他過去要交給江小鶴,江小鶴卻擺手,說:「我不必自己看,你們念給我聽好了。」於是他仍執著劍,四下觀看看,防備著別人趁機暗算他。

  趙志龍就展開了信箋,就燈光朗讀。旁邊的人也都屏息靜氣地聽著,阿鸞尤其是一字一句地注意去聽,聽到她祖父信上所說:「十年以前之事,我作過了之後,便已後悔;汝父江志升誘匿民妻,實有取死之處,汝能諒解此情,捐棄前仇,我兩家仍可為友。汝仍必要報仇,那也易辦,請你言明,如不傷我門徒絲毫,那時我即出頭,將一條老命交付與你!」阿鸞就不禁雙淚滾下,她又睜著兩隻淚瑩瑩的眼睛,看那十步之外燭光輝煌照著的江小鶴。

  只見江小鶴起初臉上現出些悲戚之色,但他及至把信聽完,他就憤怒了起來,一聲冷笑,說:「好個鮑振飛,真是老奸巨猾。現在他又用這封乞憐的信誆騙我,希望我一發慈心,便饒恕了他,然後他再指揮你們這些人暗算我。你們把話去告訴他,無論他是多麼可憐,我也不能饒!當初我父親江志升被他逼得在山裡受了幾天凍餓,後來偷偷回到家裡,抓了幾口冷飯,取了幾兩銀子慌忙著去逃命。就說他是個壞人吧,那時已可憐極了,並且他又沒有犯死罪,但是鮑振飛還不肯饒恕,他還追到山中將我的父親殺死。他當初既不饒我父親,如今怎能求我饒他?」

  說到這裡,他的雙眼迸出怒火來,彷彿比燈籠還亮,他又掄寶劍,說:「這都不說。他殺死了我父江志升之後,並不給我家送個信,我江家的寡母孤兒真可憐!他,那兇狠的老頭子有一次把我騙到麥田裡,要用一把尖刀殺我。雖然當時他因怕人看見,沒殺死了我,可是倘若我姨丈馬志賢不勸我們搬到城裡頭,他也早就把我殺了。那二三年我家分散得多麼可憐,我受了多大的苦。後來他叫我在家裡住著,故意對我露著笑臉,其實他叫我天天放豬餵馬,並縱容他那個二兒子踢我、踹我、打我、罵我,這些事我能夠忘記?現在,與一些人都無關,我只要殺死龍家兄弟和鮑振飛,誰也勸不了,鮑振飛他跪在地上給我磕頭也是不行!」

  才說到這裡,忽見一個人掄刀奔了過來,向他就砍,江小鶴急用劍將對方的刀架住。他一看,原來是阿鸞,就說:「今天白天,在灞橋你幫助紀廣傑暗算我,沒有成功,如今你還有臉來見我?我真沒想到十年來你竟變成了這麼個人,我真不願再理你了!」

  阿鸞心中又悲又氣,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流著淚,咬著牙掄刀向江小鶴就砍。江小鶴卻用手將葛志強推開,他也用劍去戰阿鸞,兩三個回合,他就將阿鸞手中的崑崙刀踢落。

  此時四下的人已刀棍齊上,阿鸞並空著手一頭撞了過來,想要叫江小鶴殺死她。江小鶴卻一面振動那隻受了鈎傷的右臂,去敵擋眾人,一面伸左臂將阿鸞挾了起來。阿鸞在他臂挾之下,不住地掙扎,並且哭喊,但是江小鶴的那隻臂就彷彿一條鐵箍似的,緊緊箍著阿鸞的身子,叫她休想能夠掙扎開。他揮劍殺退了幾個人,便飛身上了東房,此時東房上有陳志俊帶領著兩個夥計。陳志俊掄刀過來怒問道:「江小鶴,你要把鸞姑娘怎麼樣了?」江小鶴右手舞劍去迎陳志俊,一兩個回合,他就把陳志俊踢下房去;那兩個夥計一著慌,全都也失足摔下房去。

  江小鶴就站在房上,一手挾著阿鸞,一手橫劍向下大喊道:「你們誰敢上房來,誰可就不要命了!」又低著頭向阿鸞說:「阿鸞你不要害怕,我是要帶著你到一個地方,有許多話都要向你說。」阿鸞卻哭喊著,掙扎著,並用牙咬江小鶴的胳臂,說:「我不能跟你去,現在我跟你沒話可說了!你快放下我,要不然就掐死我!」她把江小鶴的左臂咬得很痛,但江小鶴也不覺著難受,反而微微笑著,只是心裡卻真痛得厲害。他想走,但是腳步似邁不開了。

  這時紀廣傑也挺劍闖進院來,他見江小鶴把他的妻子搶到房上去了,他就掄劍大聲喊罵著,要往房上躥去。只是因為他左胯的傷勢太重,所以躥了幾下,也沒有躥上去。葛志強和趙志龍又把他攔住,齊勸說:「你不要發躁,現在已將江小鶴攔住,他決不能逃走了。」紀廣傑就大喊道:「難道就任憑他搶了我的妻子?」

  此時房上的江小鶴因為心中難過,他臂上也漸漸沒有了力氣,阿鸞就掙扎得脫了身,又要去奪他的寶劍,江小鶴就輕輕地將她推開,隨後轉身就走。她才一轉身,對面房上的幾支弩箭,便颼颼的連向江小鶴射來。江小鶴趕緊低頭躲開,伏著身走到後廈。便見幾個官人又都從後廈搭了梯子爬上來,拿著鈎竿子又去鈎江小鶴。江小鶴卻不願傷了官人,他躲避著,踏著房瓦,便像飛一般走去。

  此時各處的房上,甚至於牆頭上,都有鏢店的夥計和官人。這些人雖然手裡都有傢伙,都喊著:「捉賊!往東房上去了,追!」喊的聲音很大,但是只要江小鶴一逼過去,一晃搖寶劍,他們便像一堆稀泥似的,嚇得誰也不敢上手了。並有的一慌,一失足,不用江小鶴去抬腿踹他,他便自己摔下房去了。如此就見江小鶴在房上如履平地似的,竟似毫無阻擋地走了。他們追到院中,並追到大門外,但是江小鶴的影子早已沒有了。

  神拿鄧二此時也帶著十幾名官人趕來了,又向各處去搜索。葛志強卻十分灰心,他不住嘆息,說:「算了!算了!無法捉他了!」但他又攔不住這些虛張聲勢的人。紀廣傑是被趙志龍等人攙扶著,因為他見江小鶴剛才辱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極為憤恨,他也不管跨上的傷勢如何,就要奮勇去追,與江小鶴拚命。但趙志龍等人又怕他出了什麼舛錯,所以把他手中的劍都給奪去了,就像跟他打架似的,在院裡相扭著嚷嚷,吵鬧。

  阿鸞卻獨自又提著刀躥上房去追趕江小鶴去了。她越過了七八重院落,腳下踏的都是別家舖戶的房店;她四下張望,只見夜色混沌,陰雲瀰漫,雨又是漸漸落下來了,天際並有雷聲隆隆地響著,閃電突突地刺著她的眼。她的眼睛這時還不住流淚,心中急躁痛恨,暗罵說:「江小鶴原來是這樣的壞人,我爺爺在信上那樣求他憐憫,他竟一點兒也不肯鬆手,還一定去殺我爺爺。他對我竟那樣無情義,當著眾人侮辱我!」

  於是她就像瘋了似的,雖然不知江小鶴已逃往何處,但她還是不捨,還是要追,並決定只要追著了江小鶴,自己就非得殺死他不成。如此又踏過幾家舖戶,下面的院落全是昏黑的,沒有人察覺房上有人,只有幾家的狗,都像看見了她似的,不住地汪汪亂吠。一個狗叫,許多的狗都相應著吠了起來,阿鸞就由一處房上跳下。

  這裡是一條小巷,黑洞洞地沒有一點燈光,也沒有一個人,大概距離利順鏢店已是很遠了。阿鸞就在這裡喘著氣,流著淚。站了一會,剛要邁步走出這條小巷,驀不防身後有一人將她的雙手握住,阿鸞急叫道:「你是誰?」扭頭過去,恰巧天上的閃電突的一亮,使她將身後的人看得清楚,原來正是江小鶴。

  立時也不掙扎,她就急急地喘氣,說:「你放開,把我放開!」身後的江小鶴卻仍緊緊握著她的雙手,並沉痛地說:「我不能放開你,我要把話都跟你說明了。告訴你,我十年來受苦,奔波,學藝,為的是報仇,還為的是你。不想你今日竟沒良心!」阿鸞急躁著說:「你不肯饒恕我的爺爺,我還能有什麼良心?」說著她哭著。

  江小鶴聽了這話,心中不由一陣發痛,長嘆了一聲,就把阿鸞的雙手放下,一轉身,颼的一聲,他又躥上別家的房屋走了。這裡阿鸞也不再去追江小鶴,她就提著刀,哭泣著走出了小巷。就見巷外原來就是南大街,此時雨又下得大了,雷聲打得也愈急,閃電亮得也愈猛。及至回到利順鏢店,她的渾身上下衣服已然盡濕,她的眼睛仍然不住灑淚。

  這時鏢店已漸漸消停,可是官人們全都沒走,葛志強和趙志龍都正在著急。如今一見阿鸞平安地回來了,他們才放下了心,就連問說:「怎麼樣了?姑娘你沒再趕上江小鶴吧?不知他跑往哪裡去了呢?」阿鸞拭著淚,搖了搖頭。葛志強就嘆息著說:「現在咱們也不必再跟他作對了,今天咱們防範得這樣的嚴緊,人又這麼多,還是叫他隨便來又隨便走了。他的本領太大,咱們沒辦法。好在今天他已說開了,他不能再來這裡攪鬧,也不能傷咱們這裡的人。只是,師父和龍家二位師哥那裡則要特別小心,若被他找去了,他可不能像在這裡這樣的講理了。」

  陳志俊就說:「我想明天咱們派人到紫陽,趕緊叫龍志騰師哥找個地方去躲避。龍志起倒不要緊,他現在也許到外省去了。然後我們再由阿鸞姑娘領著,急去見師父,聽師父的話,他老人家若是願意拚鬥,咱們就都豁出命去,跟他幹。崑崙派的人若是死就全都死,他只想殺師父跟龍家兄弟那可不行。如若師父不願鬥,咱們就請師父躲避,我們大家保護著到北京。北京城是天子腳下的地方,難道江小鶴他還敢在那裡橫行?」

  葛志強沉思了一會,卻擺手說:「不能這麼辦,咱們若去找師父,江小鶴就許在暗中跟隨著咱們,那倒是給他領了路啦。這事還得慢慢商量。好在師父現在住的那個地方很是嚴密,就是告訴江小鶴,他也是找不到。」說著,又嘆息著,然後就勸阿鸞回屋去歇息。

  阿鸞提刀回到屋中,見紀廣傑的傷勢彷彿更重了。他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這痛苦的聲音鑽到阿鸞的耳裡,阿鸞的心上就像被刀扎似的。起先她對紀廣傑並不關心,然而現在,不由得她覺著紀廣傑的傷也就是自己的傷,紀廣傑的疼痛就像自己的疼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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