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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阿鸞氣得跳起來,把梳妝鏡擲在地下摔得粉碎,木梳也撅成兩段,將裙襖全擲在地下。她把梳好的新娘髮髻,狠揪胡攪,弄得亂蓬蓬的,然後她躺在床上就哽咽哭泣起來。嚇得一些女眷都紛紛走出屋去,當時裡院便亂了起來。老拳師知道了,唉聲嘆氣地走進屋來,就說:「阿鸞,怎麼啦?什麼事氣了你?起來吧!別叫你這可憐的爺爺為難!」

  這慈祥哀婉的聲音吹到阿鸞的耳裡,她又不禁熱淚又流,心中反倒有些後悔,就忍下心裡的難受,抬起頭來說:「沒有什麼!我心裡著急,我不願他們這樣麻煩我!」鮑老拳師說:「這可沒有法子。女兒出閣,一生只有一回,麻煩你也得忍受一些。本來現在倉卒成婚,若不是事情逼到這裡,我真不願意這麼辦。可是雖說不能太講究,那規矩禮儀總也不能十分馬虎。你也得作成個新娘子模樣,不能像江湖上那些下三流,連件大紅衣裳都不穿,便跟了漢子去!」老拳師不但是悲傷,顯然是憤怒了。這時紀廣傑也站在外院,偷著往裡看,往裡聽。

  待了一會,鮑老拳師又出來,向一些受驚的女眷們作揖賠罪,央求著再去給阿鸞重新裝飾打扮。那幾位婦女雖然都不高興,可也沒有法子,只好又進到屋裡,再給阿鸞重新梳頭敷粉;可是全都靜悄悄地,不敢再和這位新娘說一句話了。

  鮑老拳師又進屋來看了看,見阿鸞低頭坐著,乖乖地由著人給她重新裝修打扮,老拳師這才放下些心,但仍然煩惱著,走到前院,仍然緊皺著兩道雪白的濃眉,不住唉聲嘆氣。紀廣傑卻仍是高高興興地滿院裡轉。就見東房三間,兩明一暗,現在便佈置為新房。那暗間並且是洞房,一張木榻上面舖上了新買的紅緞被、鴛鴦枕,牆上和兩扇屋門都貼上了紅喜子,窗子上也遮住了紅布窗簾。紀廣傑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時就到天黑。

  北房裡是喜堂,堂中供著神位,擺著香燭,也搭著紅彩,連桌簾都繡著大紅的牡丹。旁邊和院中是擺著許多桌櫈,預備來賓坐的。廚房裡刀聲亂響,兩三個鏢店的夥計現在都成了臨時的大司務,在那裡忙著做菜。

  少時,魯志中從外面來了,他找了個本地賣估衣的人,拿著一隻大包裹,裡面有一身官服帽履。紀廣傑穿上一看,大小長短倒還差不多。於是他就穿著沒有補子的青紗官衣,戴著沒有頂子的紅纓帽,穿著不大合式的青緞官靴,找了一把扇子搖著,大搖大擺,並時時向裡院看著。約莫下午四點來鐘,就有本地的小官吏、買賣人、鏢行同業,都因為衝著魯志中的面子,並且仰慕老拳師的大名,紛紛前來送禮賀喜。

  魯志中和手下幾個鏢頭全都換上了整齊的長衣,替紀廣傑一一招待。鮑老拳師本來就沒穿過幾次長衫,如今也買了一件夏布長衫穿在身上,可是他的身體是太高太胖了,倒顯得衣裳又瘦又短。他揮著一柄三尺多長的巨大的雞毛扇子,見了來客他就拱手,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笑容,然而唯有魯志中看得出來,他師父這笑臉是勉強做出來的,其實他師父的神情是時時的恐懼憂煩。並且每一個賀客來到,只要是個年輕的,他必要仔細地看,把魯志中拉到一邊,問那人姓甚名誰,是在本鎮上幹什麼營生的。彷彿他的心裡還唯恐有什麼行事詭密意圖不良的人,來混雜於這賀客之中似的。

  紀廣傑的面上卻真是喜氣騰騰,他和本地的幾位鏢行的人高談闊論。先由他祖父龍門俠的生平事蹟說起,然後又說他自從走江湖以來的種種得意之事。後來並說到他此次到河南去,怎樣到處題寫「捉拿江小鶴」,而江小鶴竟不敢攫他的鋒芒。他說後來他將江小鶴追到了武當山,江小鶴若不是跳澗泅水而逃,就一定要在他的劍下送命。旁邊的人聽這位新郎興高采烈的說著,大家都信以為真,因想以一個龍門俠的嫡孫,打服了一個在江湖上籍籍無名的江小鶴,是不足為異的。

  可是魯志中在旁聽著,卻心裡有點兒疑惑,覺得紀廣傑這些話未必十分靠得住,同時想著劉志遠和蔣志耀都未回來,那更是可疑。只是因為現在的事情緊迫,他也無暇再去尋思和探詢。這時老拳師是獨自坐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裡,長眉緊鎖,彷彿心裡正憂煩思索,紀廣傑在這裡說的這些他也沒有聽見。

  又過了些時,就到了拜堂的時候。紀廣傑戴上了那頂紅纓帽,兩位女賓也由裡院把阿鸞姑娘攙扶出來,慢慢地進到喜堂裡。阿鸞姑娘這時是蒙著一塊紅布的蓋頭,看不出她是憂還是喜,不過卻有幾點露水似的東西,從頭蓋裡滴到了她的繡裙上、花鞋上。有證禮人在旁邊高聲呼唱著各種禮節: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禮節一項一項地舉行過去,紀廣傑和阿鸞都叩了許多頭。隨後又放起來鞭炮,許多乞丐跑到院裡來輪流著唱喜歌。來賓們也紛紛入座,飲酒划拳,一時人聲嘈雜,更是熱鬧起來。

  阿鸞姑娘已被攙進洞房,鮑老拳師也自己回到一間清靜的屋內去休息。來賓們只仗著魯志中給招待,紀廣傑也被人讓了許多喜酒,他的頭覺得暈眩,心覺急躁,恨不得叫這些人全都走開,自己好去入洞房。

  可是天色漸漸晚了,一些來賓吃完了飯,喝完了酒,又都想在這裡賭錢。魯志中卻託付了一位也是在本地開鏢店的姓梁的人,魯志中索性說:「為什麼我師父要倉卒地給他孫女成婚呢?就是為叫他們快些辦完喜事,好叫他們同赴長安,共迎鬥仇人江小鶴。老拳師明天也要走,也要到別處去設法辦理那件事。所以現在雖然辦的是喜事,可是個個人心裡都有一層憂煩。大家來這兒賀喜,固然是好意;可是如攪得他們爺兒三人今夜都睡不好覺,明天可就都不能上路了。」

  姓梁的就點頭說:「好,我有辦法!」於是他就過去,把那些來賓都招待到他的鏢店裡賭錢去了。來賓紛紛走了之後,魯志中就命人關上了大門,並囑咐在這裡住的鏢頭三個夥計,不許他們鬧新房。

  此時天已二鼓,鮑老拳師在櫃房裡睡著了。除了喜堂上燒著兩支紅燭之外,只有新的紅布窗簾上還浮著一點淡淡的光。這是因屋中點著長命燈,那盞燈,按理說是今夜決不許滅的。

  紀廣傑這時早已脫去了那件官衣和官靴,換上了一身漂亮的綢褲褂,雪白的襪子及青皂鞋。他喜氣洋洋,渾身的血液全都加速地流著。這時他內心的緊張喜悅,還從來沒有過,腳步放得很沉重,但很從容遲緩,表示是新郎到了,故意叫屋裡的阿鸞知道。可是他才走到窗前,洞房裡的那盞長命燈就突然熄滅了。紀廣傑吃了一驚,但又笑了,心說:一位走江湖的俠女,和我又不是沒有見過面,我們還一同到渭南戰過李鳳傑呢!怎麼現在她倒害臊起來了呢?

  這樣想,既覺得可笑,更覺得可愛。他便輕輕地巧妙地咳嗽了一聲,走進屋裡。卻覺得黑忽忽地,迎面就是一把沉重的大椅子,幾乎將他絆倒。紀廣傑就不禁笑了,輕聲說:「你這叫作戲耍新郎呀!」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噹一聲,水花飛濺!原來是地下放著個大銅盆,被紀廣傑給踏翻了,弄得紀廣傑才換的衣褲鞋襪盡濕。他心裡不禁就有懊惱,但旋即笑了。

  上前去推門,只見從裡面關的很嚴。紀廣傑就用手指輕輕地彈門,說:「開門吧!我來啦!」裡面仍無人應聲。紀廣傑又用拳頭輕輕捶了兩下,再向裡面說:「開門吧!別害羞呀!我的新娘子!」裡面仍然沒有人答言。紀廣傑就笑出了聲來,用手推門,口中說:「別鬧,天不早了。這是人生大事!」裡面的新娘卻厲聲說:「滾走!別到我這屋裡來!滾!你敢再推門!」

  紀廣傑卻隔門笑著說:「好厲害的新娘!哪有叫新郎滾走的呢?阿鸞我的賢妻,今夜咱們是天配的良緣……」裡面卻又急躁地說:「滾開呀!」紀廣傑更笑得厲害,同時反倒不推門了。他站著思想了一會,隨後就蹲下身去輕輕地托門。少時把門托開了,就聽嘩啦一聲,兩扇門都倒下了;門裡頂著的兩條板櫈也都倒下,幾乎把紀廣傑壓倒。紀廣傑趕緊把門推開,颼地一躍,躍進屋裡,卻見迎面一股寒光逼來。紀廣傑嚇得趕緊閃身躲開,只聽喀的一聲,新娘的刀倒沒砍著新郎卻劈在椅子上了。

  紀廣傑說:「好!先要比武,然後成親麼!」他用手去托阿鸞的手腕,要奪崑崙刀,阿鸞卻又一腳,正踹在紀廣傑的小腹上。紀廣傑向後一退,腦袋又撞在櫃上,阿鸞卻又狠狠地一刀劈來。紀廣傑趕緊伏身就地一滾,要去抱阿鸞的雙腳,卻被阿鸞一腳,正踢在他的左眼上。紀廣傑痛得幾乎喊叫出來,趕緊又滾,阿鸞又轉身掄刀去刺。紀廣傑趕緊向屋外去躍,肩膀上重重的吃了一刀背,後腰上也挨了一腳,連人帶板櫈全都滾出了門外。

  但他立時挺身而起,喘了口氣,向屋裡憤憤地問說:「阿鸞!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害我的性命嗎?我是你的丈夫,你爺爺叫你嫁給我!」阿鸞卻在屋裡掄刀頓地,哭著說:「滾走!滾走!我不認得你!」

  紀廣傑雖然生氣,但轉又笑了。心想:本來她是鏢師之女,平日驕傲極了,我若不把她以武技制服,她是決不能甘心嫁我的。好!先打打,然後再恩愛。於是他到旁的屋裡去找了一口寶劍,並點了一盞燈;拿著燈又回到新房,只見那屋裡的門又已關嚴了。紀廣傑把燈放在地下,又想去托門,可又怕房中再藏著什麼埋伏,他就提劍呆立,側耳向門裡去聽,卻聽房裡的新娘嗚嗚地痛哭起來。紀廣傑不禁有些灰心,暗想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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