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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李鳳傑也久聞閬中俠的大名,他聽說閬中俠都曾在鮑振飛的手下吃過大虧,就想鮑振飛的武藝一定比他那些徒弟高強百倍,今雖年老,但也不可輕視。江小鶴雖然武藝高強,年輕力壯,但他究竟能否敵得過鮑振飛,還是個疑問。

  二人都躺在榻上,斜對著面,越談越高興,忽然房門一開,吹進來一股潮濕的雨氣。李鳳傑坐起身來一看,原來是他雇用的那人回來了。他用的這個人雖然手裡拿著一把破爛傘,可是身上也淋得跟水雞一般了。他把從鎮上買來的豬肉、青菜和一尾活躍的大頭魚都放在桌上。他像喘不過氣來,臉上不僅是一層雨水,還帶著驚慌之色,半天才說出來:「胡二怔闖了大禍!在鎮上他把人打死了!」李鳳傑不禁吃了一驚,趕緊問說:「為什麼?」江小鶴也坐起身來!

  就見這雇的人又喘了喘氣,說:「今天下雨,胡二怔不能上山,他就到鎮上要賬去了。要了賬他就遇見郝家莊的狗皮尤禿子,拉他到徐小舖去賭錢。胡二怔把錢都輸光了,他就急了,扭住尤禿子叫他把輸的再要回來。因為這就吵起來,胡二怔給了尤禿子一拳,尤禿子那樣兒哪禁得住他打,一下就給打死過去了。那時有好多賭錢的人都是郝家莊的莊了。一齊上手去打胡二怔,胡二怔又打傷七八個人。後來郝家莊的人都來了,郝二老爺拿著虎頭鈎也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就把胡二怔給綑起來,抬到郝家莊去了。大家都說,胡二怔那怔小子,這回可闖了禍,一定得叫郝家莊打個半死。」

  李鳳傑一聽,不由得氣憤填胸,就說:「我得去看一看,不能叫郝家莊的那些人欺負胡二怔。」說時,他戴上草帽,又接過那柄雨傘。江小鶴也下了榻,繫上他的草鞋問說:「郝家莊是幹什麼的?是本地的惡霸嗎?」李鳳傑搖頭說:「倒還不算惡霸,可是登封縣周圍十里已沒人敢惹他。郝家兄弟二人,郝大在外作將軍,官職不小,郝二卻在家中作財主,嵩山附近這幾縣署他最富。他會武藝,又好佛,在白松寺裡我曾見過他一面。」

  江小鶴說:「你只和他見過一面就好了,大概你們不至於打起來。我也不必陪你去了。」李鳳傑說:「江兄你不必陪我前去,我去了少時就回來。」江小鶴說:「你把我的油布衣裳披上!」李鳳傑卻擺手說:「不用。」他隨就出屋,撐起雨傘走了。

  這裡江小鶴又躺在榻上,歇了一回,覺得非常無聊,而且剛才喝的酒直往上湧,頭很熱,他就想出去涼爽涼爽,披上油布衣裳,出了屋。在那柴扉之外,就見煙雨中的村落,連一個人一條狗都看不見,這情景又不禁使他憶起了兒時。當十歲左右,一下雨就在屋中聽母親給說笑話,一個笑話沒說完,父親江志升戴著大草帽由鮑家練武回來,自己把他大草帽搶過來戴在頭上,就冒著兩出去玩耍。那時家庭親切的情景歷歷在目,而鮑振飛殺死自己的父親,使自己母子兄弟離散,以及在鮑家所受的苦處,也都像昨天的事情一般。

  他立刻胸頭的怒火又往起燃燒,頭上雖被雨淋著,可還有些發熱。隨後那李鳳傑的僕人給江小鶴送出大草帽來,指著東面的一棵在煙雨中搖動的大桑樹,說:「江爺你看,那桑樹下面的破房子就是陳姑娘家。陳姑娘的老爹早先是個獵戶,因為在山上追一條狐子,跌下山摔死了。母女二人很可憐,等過兩天陳姑娘嫁了李爺可就好了。」

  江小鶴突然又想起李鳳傑的喜期在望,而自己明天就要走,他對我這樣殷勤招待,我卻一點禮物也不送他們,未免顯得我不會交朋友。趁著他沒在家,我又在屋待不住,不如我冒雨進城給他辦些禮物去。看這時天色尚早,於是江小鶴就趕忙跑到門裡去備馬,那雇用的人看見他,就問說:「江爺,你要幹什麼去?」江小鶴說:「我到城裡去買一點東西,少時即歸。」

  當下他就到屋中取了銀錢,然後出門上馬,就馳往村外。找著大道,馬蹄踏著地下的松濕泥土,就一直往東直奔登封縣城。江小鶴雖然由此往返過四次,但他還未進過這縣城,如今一到城裡,就見街道很寬,商舖繁盛,雖在雨中街上仍有不少打著雨傘往來行走的人。

  江小鶴下了馬,向兩旁去看舖戶,到此時他倒為了難。心說:我給李鳳傑買些什麼禮物呢?買些脂粉綢緞,那又太女兒氣,而且我又不認識那媳婦的娘家。我總是買些李鳳傑所用的東西才好,可是李鳳傑他只用書用寶劍。下雨天要買書一定淋濕,寶劍他現在又有,再說這縣城裡也決沒有好鐵匠能打出好寶劍來。站在雨中道旁,思索了半天,忽然想起不如買幾隻雞送給他,反正到他娶親的那一天,一定要殺雞請客。就是不請客,留下雞也很好,因為他以後就成家過日子了,家裡也應該養幾隻雞。隨就向路旁的人打聽賣雞的舖子,路旁的人就告訴他還得轉過兩條街。那裡名叫雞鴨市。

  江小鶴就牽著馬依著方向去找,果然找到了。這裡有四五家雞鴨舍舖,呀呀的鴨子亂叫喚,並有鵝在籠裡伏著,像是睡了似地。江小鶴心說:買隻鵝倒還不錯,這東西又肥又大,倒像個豪怔樣子。於是,他就在一家店裡買了一隻鵝、兩隻大母雞、一隻公雞,三隻雞都用繩子縛上膀子和腿,掛在馬鞍旁,唯有這隻大白鵝,他實在沒辦法。鵝的兩隻短腿既難綁,翅子又大,一撲楞,把舖子裡的鵝毛、雞毛、鴨毛全都扇起,像飛起了許多雪花。江小鶴只得將那鵝用手抱住,上了馬還得分出一隻手來提住繮繩,他就帶著雞、抱著鵝,撥馬走了。

  轉過了兩條街,打算要出西門,只是那隻鵝時時伸起脖子來叫喚,三隻雞在鞍下掛著,又被江小鶴的腿與鐵鐙摩擦著,牠們也不住地掙扎。同時這匹馬也覺得不大舒服,時時往起來躍跳,往後扭,不聽主人的驅使了。

  江小鶴一隻手按住鵝,一隻手抽出皮鞭,使力地策馬,並大喝街上的行人說:「借光!躲開!」他本想一股氣馳出西門,縱馬去走,一霎時就可以回到鳴琴澗。卻不料這匹馬現在竟跟瘋了似地,胡蹦亂闖,街上行人打著雨傘又使牠眼岔。忽然又由一條小巷裡走出來一個披著蓑衣的人,遠看簡直像個大刺蝟;這匹馬不由又一驚,驀地往起一跳,就把江小鶴掀下馬來。馬就帶著三隻雞向西驚跑了去了,鵝也扇著大翅膀撲撲地飛了,江小鶴幸因身軀靈便,沒有摔著。

  這時,忽有人哈哈大笑,江小鶴扭頭一看,原來就是那個披蓑衣的人。他心中立刻怒氣倍增,掄拳奔過去罵道:「你還笑我?那不是你這件破蓑衣,才把我的馬驚跑了的?」說時一拳向那人打去。不料那人「颼」地一閃身,身軀極為俐落,他撩開江小鶴的右臂,以右手的二指向江小鶴肋間點來。江小鶴吃了一驚,趕緊退後一步,說:「啊呀!你還要跟我施展點穴法?」說時,又猛地躍步向前。那人也除去了蓑衣,展開拳法,並時時想以點穴制勝。可是江小鶴本來精於此道,哪裡肯叫他得手?往來四五合,就聽「咚」的一聲,那人便摔倒在泥水之中。

  江小鶴又哈哈大笑,踢了一腳,就說:「你起來吧!」同時再細一看,這人的容貌,卻不禁驚異,因為覺得十分眼熟,彷彿曾往哪裡見過似地。隨問說:「喂!我好像認得你,你姓什麼?」那人本是個很瘦很短的,年紀也就是二十來歲。他爬起來時,衣裳已滿是泥污,揀起他那件蓑衣來,就氣忿忿地向江小鶴說:「你認得我?我還認得你呢!閬中俠都不肯收的龜種,現在你又來到這裡稱英雄?」罵畢,抱著蓑衣轉身就走。

  江小鶴雖然被他罵了,可是倒不生氣,腦裡只是想:「這人是誰呢?」這時街上的幾個窮孩子把他跑了的馬給截回來,飛了的鵝也給捉住,江小鶴向他們道謝,每人給了他幾百錢。然後,又叫一個孩子在旁邊雜貨舖裡買了一條麻繩,他就狠狠地把那隻鵝綁在馬屁股上,上馬揮鞭,就出西門走了。

  在路上,他費盡了思索,但也想不出剛才被自己打的是誰,與自己在哪裡見過,覺得十分納悶。這時雨也微小些了,雲霧中已可隱隱看見前面那巍峨的嵩山。江小鶴心裡就想,剛才被我打了的那人,莫非是白松寺太無和尚那裡的?可是他怎會知道在十年前閬中俠不肯收我為徒弟呢?想不出來,心裡倒非常急躁。回到了鳴琴澗,就見李鳳傑已然回來了,並把那胡二怔已經救出。

  那胡二怔今天在鎮上打了郝家莊的幾個人,可是他也被郝家莊綁了去給毒打了一頓,若不是李鳳傑去了給說情,那郝二老爺還是不肯放他。他光著膀子,鐵肩膀和脊樑上全都是紫色的鞭痕,頭皮也破了,流出血來。他坐在院中榆樹下,噘著大嘴,鼓著肚子,氣得跟十個蛤膜似地,江小鶴牽馬進來他也不理。

  李鳳傑走過來說:「江兄,你進城作什麼去了?」江小鶴說:「因為我明天就要走,我進城給你買了一隻鵝三隻雞,好作為我給你賀喜的禮物。」說著,他從馬上把雞鵝解下來。那三隻雞都羽毛零落,耷拉著腦袋,一扔在地下,就都趴在那兒起不來,已然半死了。李鳳傑不由笑了。江小鶴就說:「你快點宰了留著請客吧!養是怕不活了,為這三隻雞一隻鵝我可真費了事,還跟一個人打了一場架!」

  李鳳傑驚訝著說:「怎麼,你又跟人打了架?在嵩山你可不應當淨得罪人,金臉菩薩太無和尚那不算,少林寺中會武藝的僧人就有五百多。不過他們廟中的規矩很嚴,從不許到山下去毆鬥。」江小鶴擺手說:「不是,不是,我打的是個外省人。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隨說著,繫上馬,拿著大草帽和油布衣服送到屋裡。李鳳傑也隨他進來,又問:「為什麼你老兄又同人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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