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鶴驚崑崙 | 上頁 下頁


  馬志賢卻嘆了口氣,擺手說:「你就不必問了!你今天隨著你母親進城,就住在我那裡。我可以教給你學藝,並教給你打鐵。你若是會了打鐵,像這樣的刀,自己愛打多少就打多少,將來也可仗著那手藝吃飯的。」江小鶴一聽,非常喜歡,跳起腳來說:「好!好!」當日就由馬志賢幫助,請來江家的一位族人照著家中,雇來一輛車,拉著許多東西。黃氏母子三人,就進到城內,住在馬家鐵舖的後院。

  到了現在,馬志賢完全知道他的師父鮑振飛,原是個極端殘忍的人。江志升不用說了,一定是早被他殺死了,這兩個小孩子的性命,將來還怕保不住。因此馬志賢非常擔憂,並且不敢把這些話向別人去說,連他的妻子李氏和黃氏,他都不敢去說。每天見了鮑老拳師,他更是加倍地恭謹,對於師兄弟們尤其是那鮑志霖,他一點也不敢得罪。惟恐有一朝招惱了師父,便要禍延己身。

  黃氏在他家住著,倒是很平安。不過,黃氏是個年輕人,平日夫婦的感情又好,自己丈夫一去無蹤,始而是思念悲痛;後來漸漸地感情麻木了,照舊地擦脂抹粉,遊街逛廟;被她的族人知道了,就造出許多謠言,藉端要奪她那十幾畝田地。

  光陰飛快,不覺又是一年。這時也不知由誰的口中傳出來,說是江志升已然死了,是在秦嶺山中遇著了強盜被殺死了;並且說有人看見了他的屍身。起初黃氏還是將信將疑,馬志賢也把事情隱在心裡,決不承認江志升已死。可是後來,馬志賢見黃氏有點青春難守的樣子,他不禁生了氣,心說:真是報應!江志升生前調戲良家婦女,現在他死後才僅一年,他的老婆便要嫁人。與其將來叫她在我這裡作出丟面的事情,不如索性把她丈夫的死訊告訴她,叫她去改嫁吧!於是這天就對黃氏實說了。

  他忿忿地說:「表姊,我現在跟你說,江志升一定是死了!表姊,你又是這年紀,你要改嫁也沒有人能阻攔你,不過你不能把小鶴帶走。小鶴是江志升的長子,我與志升不但是親戚,而且是三年的師兄弟,我得給他留下這一條根!」黃氏聽馬志賢把實話對她說了,她連哭三天,也穿了幾個月的孝,可是她後來究竟難耐孤霜,便改嫁了一個開絨線舖的董大。把兩歲的孩子小鷺帶過去,而把小鶴仍留在馬志賢的家中。

  此時江小鶴已十四歲了,跟馬志賢學了兩年武技,已有了一點根底。並且因為每天幫助馬志賢打鐵,兩膀越發有力,身體越發健壯。同時因為他的父親失蹤,母親改嫁,兄弟離散,這許多不幸遭遇,使他的性情更變為暴躁頑強。每天要在酒舖飲酒,街上混鬧;打鐵的事也不好好地作,並且與馬志賢的妻子李氏非常不和。雖然有馬志賢從中時常調解,但是李氏仍是天天地鬧氣,江小鶴也是時時想走,弄得馬志賢非常為難。

  這天,是個嚴寒的冬天,天際灑下來密雪。屋宇和街道平時都是破舊不堪,但此時卻都裝飾上了白銀。午後,馬志賢踏著半尺多深的雪由鮑家村練武歸來。一回到家裡,滿身是雪,兩腳是泥,樣子十分狼狽。他妻子李氏就抱怨他說:「正經買賣你不做,可天天跑到城外去練武。你的武藝到現在也練了六年多了,學會了些什麼?由武藝上掙過一塊錢沒有?」

  馬志賢嘆氣道:「你哪裡知道!現在我也算是騎虎難下,想要不去練武也不行了!早先我投師學藝的時候,因為年輕好事,就想,會點拳腳,能使刀劍,那有多麼好?六年以來,我的武藝雖算不上學成,可是走江湖、保鏢,也足足夠用,老師也想把我薦到外邊去當鏢行夥計。可是我想,與其在外面鏢行裡,每節掙上七八兩銀子,還不如我在家裡開鐵舖呢!所以有幾回機會都叫我放過去了。可是現在我再想那些事也沒有了,不但找事找不著,我還不敢不到師父家裡去。假如我一不去,老頭子就一定生氣,他要是一生氣,別說咱們以後休想以武技吃飯,就連性命都不保!」

  李氏說:「你把你師父怕成這個樣子?他也是個人,他能怎樣?他殺了人就不償命嗎?」馬志賢直著眼探著頭說:「你說什麼?償命?江湖人把人害了,還有償命的那一說?江志升……」說到這裡,他又把話嚥下去,就搖頭嘆息著說:「你哪裡知道。我對你說你也是不能明白!」李氏說:「你還提江志升呢!那都是咱們的好親戚!他死了,連個屍首也看不見。表姊嫁董大倒很享福,可是小鶴那孩子卻沒出息,天天招我生氣。你那時偏要留下他,留下這個禍,將來可怎麼辦?」

  馬志賢說:「小鶴這孩子倒好辦,再過一兩年他就成人了。看他不好可以叫他走,他到外頭也不至於餓死了。」李氏生著氣說:「你倒是顧慮得週到,幸虧小鶴不是你的親兒子。」這話李氏說過了也不只一次,馬志賢早就曉得妻子嫉妒,當下也不願意生閒氣,就到櫃房。他這個小鐵舖本來就生意蕭條,何況今天下著雪,更沒有人來照顧他。本來櫃上有兩個夥計,前幾個月就辭散了,只留著江小鶴和另一個小徒弟看櫃。現在只有那小徒弟在小爐子旁,叮兒噹地打鐵鍋,卻不知小鶴往哪裡去了。

  馬志賢心說:這個孩子,果然不成材料,叫他走吧!氣忿忿地坐在小徒弟的旁邊,也幫助打鐵鍋。

  一隻鐵鍋還沒有做成,忽見隔壁張家鐵舖的孩子毛頭,滿身的雪從外面跑來,說:「馬掌櫃,你快去看看吧!你們小鶴在劉三的酒舖裡跟人打起來了!」

  馬志賢趕緊問:「跟誰打起來了?」毛頭說:「跟褚驢子。他把褚驢子頭都給打破了!」馬志賢一聽江小鶴打了褚驢子,他的心中就是一動,搖頭說:「我管不著,叫他們打去吧!誰有能耐誰就把誰打死!」

  毛頭走後不多時,江小鶴就從外面回來。他身上除了雪之外,並沒有一點傷,而且面上毫無怒氣,簡直不像才與人打過架的樣子。他的身子很長,面目雖俊秀,但卻是很黑,簡直不像是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他見了馬志賢彷彿有點慚愧,垂著頭,走近前來,說:「姨丈,你歇歇吧!交我來打!」

  馬志賢一句話也不說,站起來,到旁邊坐著歇息,眼看著江小鶴那健壯的胳臂掄起鐵錘子來打鍋。他的眉頭緊皺著,一聲也不語,作事彷彿比往日都出力。少時,他已打完了一隻鍋。那個徒弟又到庭院去幫助李氏做飯,馬志賢剛要問小鶴為什麼又在酒舖與人打架,忽見江小鶴放了鐵錘,站起身來,雙目流淚。

  他把馬志賢的胳臂握住,悲痛地問道:「姨丈!我求你告訴我實話。兩年前,我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是被誰殺死的?」馬志賢聽了這話,他心中一驚,同時也十分悲痛,就怔了一會,才說:「我聽人家說,你父親江志升,因為作錯了事,犯了鮑老師父的門下規矩,鮑老師父勸他不聽,他反把他的師兄鮑志霖、秦志保殺傷。後來,他又恐怕鮑師父的門下人要與他作對,所以他就離家走去,一走就無音信。後來才聽人說,他是走在秦嶺山中遇見強盜,被強盜把他殺死了!」

  江小鶴流淚搖頭說:「不是!姨丈你是瞞著我的。剛才我和趕驢的褚三在酒舖裡,因為小事打起架來。他打不過我,他就向我大罵。他說……」說到這裡,江小鶴悲哽不能成聲。馬志賢拍著他的肩膀勸解。江小鶴又說:「他說我父親是被鮑振飛、龍志鵬、龍志起、賈志鳴四個人給殺死的。那龍家兄弟又是姨丈你由紫陽縣叫來的,我想你決不能不知情!」

  馬志賢聽了這話,他不禁流下淚來,說:「此事我隱瞞了二年多,曾略略告訴過你母親。想不到現在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於是就把過去的事詳細說了一遍,然後又說:「這件事你也不能歸罪於鮑老師父和龍家兄弟等人,因為你父親也有許多不是。鮑老師父生性固執,對待門徒極為嚴酷,這是誰都知道的。聞說在他年輕時,曾因妻子不貞,被他手刃了。捕在獄中判了死罪,後來因為白蓮教匪作亂,城池陷落,他才乘亂逃出,改了姓名在行伍裡效力,再後來才入了鏢行。現在的鮑志雲和鮑志霖,還是那被殺的妻子所生。所以,他生平最恨人貪淫好色。在收徒弟時,第一先提出這一條,如若犯了,便要被他置於死地。你父親在世時明知故犯,並且欺他年老,要與他爭鬥,所以他才一怒,派我去請龍家兄弟和賈志鳴。那時我明知龍家弟兄一來,你父親必有性命之虞,可是我又不敢不遵命前去!」

  他說到這裡,就被江小鶴攔住,江小鶴流淚說:「姨丈不必再說了。姨丈收養我已二載,並將武藝教會了我,我現在已不是小孩子,我豈不知姨丈的恩情?現在我誰也不恨,我就是恨鮑振飛!因為我父親雖有錯處,但決不至有死罪。為何他就可以把我父親殺死?還有一件事……」

  說時,江小鶴由懷裡抽出一口明晃的尖刀,悲憤著說:「這是兩年前鮑老頭子給我的。那時的情景我還記得,是天晚了,在麥田裡,四下沒有人。鮑老頭子起先的樣子非常兇惡。後來不知為什麼他又下不了手。這兩年來我都糊塗著,今天聽褚驢子說,我才想起來,原來那天鮑老頭子也是要殺我!」說到這裡,江小鶴瞪起眼睛來,手握著尖刀,彷彿立即就要找鮑老頭子去拚命報仇。

  馬志賢擺手說:「你說話聲小點吧!告訴你,那天我看見了你的尖刀,你跟我說了鮑老師父贈你這口刀的情形,我就知道他居心險惡,所以我就趕緊把你們母子接進城來。教給你武藝,並不是為叫你報仇,卻是叫你防身。可是,這兩年以來,鮑老師父的脾氣比早先是好多了。他也知道你母子住在我家,時常很關心地向我打聽你們母子,我看倒還不是虛情假意另有居心。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咱們又鬥不過他!假若你去找他報仇,結果報仇不成,倒許賠上你一條性命,而且還能連累我,因為他曉得你住在我這裡!」

  江小鶴呆了半晌,拭拭眼淚,隨後就跪下給馬志賢叩了一個頭。馬志賢把他攙扶起來,驚訝地問說:「好好的,你這是為什麼?」江小鶴低首垂淚,一聲也不語。

  待了一會,裡院的婦人就喊著:「吃飯來吧!」馬志賢就拍著江小鶴的肩膀,說:「咱們先吃飯去吧,剛才那些話你不要記在心裡了。以後只要你好好地幹,那就算對得起你的父親!」說著話,二人到裡院去吃那黃米飯。江小鶴盛飯的時候,李氏還在旁用眼瞪他。江小鶴因為心裡有事,自己盛了飯就忘了扣上鍋蓋,李氏立刻罵他說:「你不把飯蓋上,涼了,你一個人吃呀?」

  若在往日,江小鶴雖然不敢還言爭吵,可是面上也要帶出氣憤的樣子。今天卻不然,他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面色也不變,就恭恭謹謹地把鍋蓋扣上。旁邊馬志賢倒過意不去,就擺手說:「算了!算了!小事情,小鶴你吃飯吧!」江小鶴就坐在一個小櫈上吃飯,往常他吃飯很多,今天他只吃了半碗,便放下碗箸,說是飽了。馬志賢以為他是心中煩惱,吃不下飯去,便沒有怎樣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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