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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他卻連頭也不回,走得更快,但是還沒有走出去,卻突然被一個人把他攔住,這人有二十來歲,穿著新西服上身,馬靴,黑中透紫的像是喝醉了酒的臉,問說:「魏芳霞來了沒有?你叫她出來!」

  方夢漁倒不由得一怔,這真是沒有想到的事,後邊綺豔花更著急啦,說:「方先生快回來吧!」

  這個人就把方夢漁注意了一下,點點頭說:「喂!你就是姓方的呀?」

  方夢漁明白了,當時十分鎮定,說:「你當然是姓賈啦?」

  賈大哥兒說:「你知道我就行,你快把芳霞叫出來!咱們別在人家辦喜事的地方鬧事,我早就要找你去,可還沒到時候。」

  又瞪著眼說:「綺豔花!你快把芳霞叫出來!可別等著我進去抓她……」

  方夢漁掄著胳臂忿忿地說:「不要叫她出來,我看他能夠怎麼樣?我就不信這世界難道是一個強盜的世界……他對於魏芳霞有什麼權利……」

  賈大哥兒說:「她跟我同居,你他媽的管不著,她是我的女人,你,——我早就知道你引誘她,叫她唱戲……」

  方夢漁狂笑著說:「她本來就是唱戲的,唱戲是一種職業,也是一種藝術,還用我引誘她嗎?我要發掘出來一個藝術的天才,你只是與她有同居的關係,可沒有過問的權利……」

  「吧!」的一聲,一個嘴吧已經打在方夢漁的臉上,但方夢漁絕不服氣,他大聲喊:「你不可這樣的蠻,……流氓……」

  他不顧自己的病弱身子,也回手去打。賈大哥兒說:「媽的!你敢決鬥……」

  方夢漁說:「說走就走!」

  這時,亂起來了,飯莊的茶房也過來勸,綺豔花尖銳地叫著說:「哎喲!賈大哥兒打方先生啦!」

  又喊著「哎喲!他拿出槍來了……」

  她跑回禮堂去叫人,她連跳帶喊的,把一些正在纏著讓新娘兒唱一段什麼的那些人,都嚇慌了。立時,芳霞的臉色就慘白了,男客女客之中有的膽大的就往外跑著去看,綺豔花站在禮堂門口向外看著,可向裡面趕緊的招手,更急聲地喊叫:「芳霞!你快出來給勸一勸吧!」

  芳霞本是難為情,但此時她也不得不跑出來,可是在這時候就聽得「砰!砰!」

  兩聲槍響了,人都更慌了,綺豔花更在尖叫,方夢漁慘急的聲音說:「我受傷了!別叫他跑……」

  可又聽見飯莊門外「嗚」的一聲,有一輛汽車開走了。

  這件事情,當天的晚報上就登出了新聞:「……兇手賈某已逃匿無蹤,受傷之方夢漁已送醫院救治,聞生命頗有危險雲。」

  在醫院裡,方夢漁經過了一番醫治,他被施用了麻藥,也許被割治了什麼地方,他受了彈傷的腿,好像沒在自己的身上,他一切都不像有什麼知覺,只是在腦子裡感到十分的痛苦,又像是作夢似的發現了許多幻景,發現他幼年時候種種事情,又發現許多人都稱讚他作的文章,更發現魏芳霞隱隱地在他眼前,正在扮戲,扮的是「霸王別姬」,出了台啦,喝!是那麼好啊!原來稱讚她好的那些人,就都是稱讚他的那些讀者。

  他略有了一陣清醒,已不知道天色是什麼時候了,更不知還是今天?或已是明日了,不過他確實看見了穿著淺綠衣裳的魏芳霞和穿著紅衣的綺豔花都憂鬱地站在他的床前,每個人的手裡都有一塊濕透了的手絹,他還想客氣地坐起來,但是不能,他才明白他是受了傷了,列神的黑翅在他的眼前「噗噗」的直動,然而他留戀這個人世,他覺著捨不得眼前的這兩個聰明都又很可憐的美人,他還疑惑「這許是幻景?」

  但見魏芳霞好像是跪在他的床前了,伏著床邊不住的「嗚嗚」的哭,那柔秀的頭髮是真可愛,只見她漸漸抬起來淚滿睫毛的美的眼睛和臉兒,她慘慘淒淒地說:「我對不住方先生!都是我的錯!可是現在我也不能跟您說什麼啦!只要您的傷好,您叫我唱戲,我還努力的唱戲,您要願意跟我結婚,我就跟您結婚,……賈大哥兒是跑啦,他不敢再在北平待了,我一點也不愛他,我都是濫法子,都是為怕弄成今天這樣,怕害了您,所以我在飯莊跟您說的那些話。那都不是我的真話,我是真早就想跟您結婚,我不過是怕出麻煩,又說不出口來!」

  她哭得雙肩亂顫,聲音都模糊了。

  綺豔花也擦著眼淚說:「連我那瞎伯父聽說了您的事,他都直哭,他給您算了命,說您不過是有點小災,壽命還有幾十年呢,賽筱樓要去捉拿賈大哥兒給您償……馮先生也要來看您,叫我們給攔住了,現在,我表妹不是都說開了嗎?只要您好,我們兩人都是您的妹妹,或是……」

  方夢漁微笑著說:「我毫沒有任何的企圖,但我感謝你們表姊妹的好意,現在,請你們快給上海我的表哥打電報吧!地點,可以查我的舊信……」

  綺豔花跟魏芳霞都更「嗚嗚」地痛哭起來。方夢漁說:「不要這樣!人生在這社會,什麼事都難免遇見,何況我這是有所為的,我為提拔藝術界的人材,世界上若沒有了藝術,若摒棄了藝術的天才,那是人類之恥,即使我犧牲了,也算為藝術而犧牲,何況,咱們本就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能夠替你們這些聰明的女孩子受點惡人所給予的痛苦,我原很願意,不要哭吧!以後努力!人生是要掙扎的。藝術——戲劇是其中之一,就是為美化人生,我縱死了,藝術也是永存,來!我請你們兩人合唱一段給我聽聽!」

  於是,芳霞也站起來,跟綺豔花商量商量,兩人就都又拿手絹揉了揉眼睛,先由綺豔花唱「二黃三眼」是:「我這裡持剪刀心中不忍,多因是要藉它獻上殷勤,投親何伸玉腕忙來……」

  向芳霞一努嘴,芳霞就一邊抽搐著,用悲歌接唱梅派「太真外傳」的「散板」是:「……剪定,一霎間,珠淚滾,萬箭穿心……」

  趕緊又改「搖板」是:「無限憂愁無限恨,一憶君恩一斷魂……」

  芳霞實在悲痛得不能夠再往下唱了,她急忙叫旁邊的女護士取來一把「施手術」用的小剪子,就驀地將她新燙的頭髮剪下來一大綹,痛哭著塞在方夢漁的手裡。這時方夢漁已經閉上眼睛,她們兩人全都大聲的哭了。

  過了幾天,報紙上像對待要人似的,登上了方夢漁的銅版相片,不過可用粗寬的黑線圍著,下角另有一張相片是在車站所攝,名坤伶魏芳霞跟綺豔花,衣襟上全都佩戴著素花,作拭淚之狀,有幾句記載是:「……此一位熱心尚義,名編輯之靈襯,遂由其戚屬運往車站返滬安葬,送行者多新聞界、劇評家及男女名伶,尤以綺豔花珠淚輕彈,而與此事至有關係之霞美卿(即魏芳霞)已泣不成聲云云。」

  北平,廠甸附近有一家照像館,門前曾掛過「霞美卿」、「霸王別姬」的相片,可是到了次年新正,廠甸又熱鬧的時候,相片早就摘下去了。報上的戲劇廣告倒是還登著「綺豔花」,可是也沒再怎麼唱紅。殺方夢漁的那個兇手仍沒有就獲。魏芳霞聽說是嗓子壞了,模樣也瘦了,再唱也不可能,她與姓賈的當然是永絕關係了,她對人說她不再結婚,小碧芬的丈夫給她找了一個事,在「藝術陳列館」賣門票。有人看見在那「售票處」小窗裡一個穿著藍布旗袍、沒燙髮的女職員,那就是她,跟她還往來的只有馮亦禪的出嫁女兒蓉貞,可是沒人看見她再進過什麼「娛樂場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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