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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第十章 強就歡筵心傷成別語 逐驚慘變歌斷剪青絲

  這是一個晴和的天氣,空中飄蕩著柳棉,方夢漁換上洋服,把皮鞋還擦了擦,趕忙發完了稿子,才不過上午十一點多鐘,他就去了。

  小碧芬結婚的禮堂設在宴華樓,這是當然的,因為今天的新郎,就是這家規模豪華的中餐館的主人。方夢漁來到這裡一看,男客女客已經不少,大多是金融界的,商界的和政界的,也有新聞界的。可見小碧芬的新郎交際甚廣,他是一個大胖子,年紀有四十多了,穿著大禮服,人是十分和藹,有新聞界的朋友給方夢漁介紹,這位新郎伸著胖手來跟他緊緊地握著,說:「方先生我是久仰啦!碧芬幾乎天天跟我說,怎麼?尊夫人今天不來嗎?」

  方夢漁一聽。小碧芬跟他天天說,倒許是真的,可是他一定沒有一次是聽明白了,要不,怎會以為他是有夫人的人呢?可是這時也不必辯解,他只說:「沒有!沒有!」

  新郎請他落座,就又招呼別的客人去了。客人是不斷的來,女客仿佛比男客更多,可是,不用說魏芳霞沒有來,連綺豔花也沒有看見。

  這倒不必多疑芳霞和綺豔花,今天就是來,也一定跟隨新娘一塊兒來,她們原本是坤伶中的鼎足三傑。然而完了,都完了,小碧芬今天就「名花有主」,綺豔花自上海是「鍛羽而歸」,芳霞是「佳人已屬沙吒利!」

  他真難受,坐在這舒適的沙發上,竟像坐針氈一樣,東瞧瞧,西望望,加倍地感慨叢生,這個地方還不就是自己作東道,為魏芳霞大請客的那地方嗎?這才多少日,事情竟變化得這樣迅速、劇烈,叫人想不到。跟女人接近總是危險的,然而男子總難免要與女人接近,不然,今天這裡為什麼要結婚?這些個女客,有的是已經結了婚,有的是大概不久也得結婚。結婚是形式,事實就是男女接近。我跟魏芬霞稍微接近了一點,人家就說我們要結婚,結果她叫賈大哥兒搶了去。賈大哥兒雖結過婚,可是另外還要跟她以不結婚而「結婚」。她也就這麼馬馬虎虎的,沒結婚也等於是跟人結了婚。「結婚」,這結婚之中有多少騙局,多步暴虐,男人造成罪惡,女人走人墮落。他這樣地想,氣得不住地喘氣,他簡直是要發瘋了。

  待了會,婚禮慢慢地開幕了,慢慢地進行,慢慢地變幻,慢慢地發揚、展大著。彩汽車先把新郎送走,過了一個鐘頭,樂隊,彩汽車,又把新郎連眾賓客所企望的新娘都載來了。下了車了,那些個紅的、綠的、黃的、紫的,各色的紙屑,還有什麼綠豆、高粱,足就往新郎尤其是新娘的身上沒頭蓋臉的一揚,像是報復,又仿佛是說同樣是個人,為什麼你們倆這樣的得意?男的妒嫉新郎,女的大概是更妒嫉新娘,歡聲與樂隊的樂器之聲,混雜著騰了起來,這一刹那間,世界上仿佛都沒有愁事了,新郎彌勒佛似的迷迷笑著,新娘比在戲臺上更出足了風頭。

  在此時,方夢漁忽然看見了綺豔花,她也穿著旗袍,大概是坐另一輛汽車,跟新娘一塊兒來的,她可不是「伴娘」,她急急慌慌東瞧西看的,仿佛在找什麼。方夢漁一站起來,她就當時找著了她的目標,趕緊過來,說:「方先生!」

  她拉著方夢漁就走,出了這個禮堂,到了另一個掛著白布簾的房間,綺豔花就拉著方夢漁走進了這房間來,原來,芳霞就在這裡了。

  芳霞!這真是魏芳霞,藝名叫「霞美卿」的魏芳霞!她現在穿著淺綠色最摩登的衣裳,她的頭髮似又經過一番新熨,至少也是新經過高等理髮師的一番整理,她的首飾也戴得很多,珠光寶氣,這都像是新置的。她穿的鞋,——向來也沒見過她有這一雙顏色好,式樣新的華貴的鞋,她在桌上還扔著新式的大皮包,她的手指甲染著顏色而發亮,嘴唇賽過新娘的農裳,那麼紅得刺眼。他眉毛也是畫的柳葉眉,她的睫毛不知是用什麼方法,一根一根都豎起來,圍著眼邊,好像西洋人,她的身體因為旌袍做的合式,所以更健美,……方夢漁這麼一見了她,倒感覺著無話可說。

  她輕輕地叫著:「方先生。」

  勉強帶著點嫵媚的笑容,綺豔花是急著要去看那邊的熱鬧,卻又像不放心他們兩個人。他們兩個人見了面確實也無法說話。待了半天,綺豔花才說:「你們為什麼不說話呀?得啦!我叫你們說話吧!我上那邊看去啦!」

  她扭身就去了。

  這屋裡有幾個凳兒,方夢漁跟芳霞每人坐一個凳兒,相離著約有二英尺,方夢漁先問:「現在你究竟是打算怎麼樣呢?」

  似乎勾起芳霞的傷心來了,她的臉一紅,然而她還矜持著,微微地笑說:「我還能有什麼打算呢?我就這個樣兒了!」

  方夢漁似乎責備地說:「你早就應當對我實說,早先我屢次問你的家庭環境,你是始終也不肯吐露一個字!」

  芬霞擺手說:「得啦!算了吧!您還提早先的那些事幹什麼呀?」

  方夢漁說:「那並不太早先,那不過是上月的事。」

  芳霞說:「我可覺得像是過了好多年啦!」

  方夢漁說:「人的生活受了壓制,就苦悶,就顯得日子過得長!」

  芳霞說:「您別再抱怨我啦!反正錯處都在我一個人,不就完了嗎?」

  力夢漁搖頭說:「你並沒有一點錯,你有天才想發展,你環境不好想掙扎,都是對。」

  芳霞說:「對,可就是都錯啦!我這兩天常想,根本我是不該,我不該學旦,不該清唱,更不該妄想扒高又登臺,尤其不該認識您!」

  方夢漁怔一怔說:「這話我不明白,我認為你學旦,清唱,登臺,一切都是應該的。」

  芳霞說:「我可早就知道環境不能允許。」

  方夢漁說:「你的環境之中,不過有一個賈大哥,難道,——難道你怕他?」

  芳霞點頭說:「對啦!您說對啦!我真是怕他!」

  方夢漁忿忿地說:「為什麼呀?」

  芳霞說:「為的事情很多,您不必細打聽。」

  她的眼睛忍不住潮濕了。

  方夢漁說:「這是我必須要打聽的。我不認得你便罷。認得了你,又多少有些關係,就得打聽打聽,你倒底為什麼怕他?」

  芳霞說:「他有勢力,我當然得怕他!」

  方夢漁說:「可是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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