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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方夢漁說:「我實在不明白!我並且非常的疑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既對唱戲還有興趣,又為什麼不設法登臺,並且我這一篇劇評,竟招得你親來質問,好像是什麼緊急的大事,好像倒是我對你加了一種危害?」

  芳霞說:「自然,您也不是有意的。」

  方夢漁搖頭說:「不然,你不要過分的原諒我,我作這篇文字確實也有點用意,第一我是藉此發洩心中的不平,不叫你這種可造之才,自甘淪落。第二我是時常疑悶你唱這戲,似乎是在你家庭之中,或是環境之內,有什麼人正在無理的對你的天才加以抑制,對你的前途加以阻梗,這如果是你的父母,我可以盡可能勸一勸他們,如果是外人……」

  芳霞搖頭說:「您猜的全都不對!」

  方夢漁說:「你也不必過分的矜飾,除了你自己對我說:我絕對討厭唱戲,誓死不願登臺,那我就不管了,不然你心裡願意,時時想唱,只因為環境不能允許,那我要告訴你,你就是不叫我幫助,我也得幫助,我一定要叫你登臺,叫你的技藝受到大家的歡迎,叫你不是因為只會唱武生,就沒有人要,就落了伍!」

  芳霞掏出手絹來,不住地擦眼淚。

  方夢漁說:「你也許以為我太有點獨斷獨行,仿佛對你太不客氣了,但我們從事文化事業的人,你不知道,眼看見一個人才被湮沒著,是有多麼痛心,我還跟你預先聲明,我並不是個富翁,或有地位的人,能不能幫助你成功,還不一定,不過我願盡心而做,我更得聲明一下,我還絕對沒有其他的意圖,並不是因為你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我想特別巴結你——這話自然說不著,不過以後難免有人要這樣想,一切我全可以拿將來的事實去證明。」

  芳霞坐在床邊,揉著眼睛,頓著腳,又笑著說:「您這是幹什麼呀?說了這麼一大騾車的話是幹什麼呀?」

  方夢漁說:「你今天找我來的,你還是找我打架的。」

  芳霞又咦哧一笑,說:「我今天看見了報,當時我真生氣!」

  方夢漁問說:「現在呢!」

  芳霞說:「現在我也還生氣,不過誰叫我倒楣,遇見了這麼一位大編輯,只聽我清唱了一回,當時就作了這一大篇,以後我若是真登了台?」

  方夢漁說:「假若這報館我開了,我一定給你出特刊。」

  芳霞笑著說:「假若我登臺了唱不好呢?」

  方夢漁說:「你不會唱不好,我是十分的確信,希望你也應當有充分的自信心,話既說到這裡,我要請你說一句真話,是不是你也希望著登臺?」

  芳霞微微歎氣,說:「我也不能說是怎麼希望著,不過我也願意把青衣花衫學好了,登臺去唱幾天,爭一爭氣,因為這兩年來,我唱的武生落了伍,簡直人都看不起我,人情的冷暖,我真受夠了!還有,我也願意再去憑著唱戲掙錢,自立!」

  方夢漁點頭說:「這是對的!不過——請你先恕我冒昧,你家庭中的經濟情形到底怎麼樣?——其實這可是我不應該問的。」

  芳霞說:「您想啊?我不唱戲啦,我又沒有個哥哥,家裡又沒有產業……」

  方夢漁說:「你的令尊……」

  芳愛說:「我爸爸有病,再說也老了,那能夠作事?」

  方夢漁也不禁皺著眉說:「據你這麼一說,你家裡一點收入也沒有啊?可是平日怎樣維持呀?」

  芳霞緊皺著眉,低頭說:「反正就是對付著吧!可也沒有挨餓。」

  方夢漁說:「綺豔花是你的表姊,她唱戲唱得這麼紅,一定收入可觀,她也不幫助你們點嗎?」

  芳霞抬起頭來,哼了一聲,說:「她呀?——她是我的表姊,她的爸爸是我的二舅,我媽是她的親姑母,按說是至親,我不能夠說她什麼,她那個人,心可真冷,就拿她家裡說吧,她的父母全都死了,只有她哥哥,給她拉胡琴,她的嫂子給她們看家,可是她還有一個伯父,——就是我的瞎大舅,自小就是個瞎子,沒成過親,整天拿著馬杆兒去算命,按說也夠可憐了,跟她們住在一塊兒,可是她們兄妹姑嫂對待人家真不好,當著面就說瞎東西長,瞎東西短,她們吃餃子,吃燉肉,可給人家買窩頭吃,我瞎大舅要是遇到明天下雨,不能出去作買賣,在家裡就得捱餓,她可是買一瓶外國的香水,就得花不少錢。有時候我瞎大舅在外邊給個有錢的闊老太太算命,把命算對了,人家一喜歡,多給他些個錢,可是拿到家裡,就得叫她們零碎的都給偷了去……」

  方夢漁說:「至於這樣嗎?」

  芳霞說:「我這個人最不會說假話。還有些事,因為她是我的表姊,我不能夠給她說,您就這樣想吧?像這樣的人,她還會幫助親戚?我們可也不求她,我登臺,行頭要是不夠,我決不跟她借,因為她本來就氣恨我,我跟老師學青衣花旦,我上茶樓去清唱,全都是瞞著她,別說我將來真登臺,就是今天這張報,您的這篇劇評,要是真寄到上海叫她看見了,她不氣得眼紅才怪呢!」

  方夢漁說:「沖著她,我也得叫你登臺!」

  芳霞說:「其實,我也知道,我登臺的事,也不過是空想想就是了,第一是戲衣,行頭……」

  方夢漁說:「這你都交給我吧,我先給休想法子籌款,你還放心,你別看我自己沒有錢,但是我在朋友跟前有信用,向來我都是只幫人家的忙,而不求人,這一回,我要為你去求求他們了,這也並不是什麼荒唐的事,借了錢,將來你唱好了戲一定能夠還,你若不還,我就多寫稿子,慢慢還給他們,我想這是很有把握的。」

  芳霞漸漸喜歡了,說:「那麼方先生既要幫我這個忙,我這個人的性子急,我希望快點辦。」

  方夢漁說:「我比你的性子還急,今天我就開始為你籌款預備著,不過同時你也得加緊練習,登上臺,畢竟是與清唱不一樣。」

  芳霞說:「這些日,我是一點事兒也沒有,給我說戲的那位陳老師,也早就想叫我登臺,我去跟他一說,他一定得特別喜歡,得特別盡心指導我,茶樓我也不想再去啦。因為別叫人聽俗了。」

  方夢漁說:「可是你別忘了天天吊嗓子?」

  芳霞笑著說:「那就不用您囑咐了,還有,什麼拉配角,組班的事……」

  方夢漁說:「那都空我給你去辦,我還得跟馮亦禪去商量商量,叫他也得盡心幫忙才行,別淨幫助他的那幾個乾女兒。」

  芳霞笑著,站起身來,說:「得啦!我也該走啦!您也穿衣裳吧!別耽誤了你洗臉!」

  方夢漁說:「那麼以後的事情,咱們怎麼接頭?你的家裡,我可以常去嗎?」

  芳霞怔了怔,似乎有些作難的樣子,就說:「還是我來吧?反正我也認識這兒啦,以後我要怕您出去,就早點來,一定能堵您的被窩。」

  方夢漁也笑了笑,但雖然笑著,心裡卻覺著芳霞不叫到她家裡去,終究是一個疑悶的事,不過,這就不用再細管她家庭環境是什麼情形了,只要能幫助她登了台,唱紅了,就算自己對一個淪落的坤伶,一個明慧的女子,一個可造之才,一個萍水相逢的異性朋友,已盡了應盡的義務,還想別的幹什麼?

  芳霞點頭笑著說:「那麼,方先生,明天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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