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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為覓請歌茶邊疑劍起 相邀小酌燈下惹人愁

  第二天,他把綺豔花的相片揀了兩張好的,去制銅版。他想找馮亦禪打聽魏芳霞的家庭情形,去了一趟,正趕得那位劇評家沒有在家,他實在不願冒昧地再到芳霞的家裡去,但他想著必需得見一見魏芳霞,而且要聆聽聆聽她的歌喉,證明她到底有救有改唱旦的天才和造就。所以在第三天,他特別提前把他應作的工作做完,時間在下午四點鐘,他就雇了車進城,往東安市場去了。

  東安市場是北平東城最繁華的一個商場,這裡有茶樓,裡邊有票社清唱,在茶樓是為藉此招來主顧,在男女的票友們,有的是來此消遣,有的——恐怕占多數,是為這裡練習著,好預備將來「下海」唱戲掙錢。方夢漁是初次到這裡來,一上樓,他就覺得空氣又濕又暖,每一個四方桌上,都坐著幾位「顧客」,他們都像是有閑而又有錢的人,並且還都像是「聽戲的老手」,桌上都放著幾把茶壺,把熱茶向碗裡倒著,還吸著煙捲。有的嘴裡吃著零食,地下幾乎被瓜子皮佈滿。茶房提著大鐵壺,往來給添水續茶,還把雪白的手巾把,捱著座位敬送。顧客們——這裡約有四五十人,把那熱氣騰騰的手巾向臉上擦一擦。女顧客們怕擦掉了她們的口紅,所以只用手巾熱一熱手,精神便立時似乎都有了,目光齊注在當中的那個「台」上。

  但這所謂的「台」,也僅是排接起來的四張方桌,上面鋪著乾淨的桌巾上一樣放著許多茶碗茶壺,沒有什麼別的東西,有的,只是一座紫檀木的小架子,上面插著七八個大概是象牙質的長方形的小板,在那板上就寫著:「百壽圖」,「進宮」,「牧虎關」,「朱砂痣」……這就是當日的戲目,後面還有三個空白的牌子,顯然是還沒有排定唱什麼戲。

  這檯子的一邊是「文場」,那「單皮」跟鑼鼓,敲得真使耳朵不大好受。唱戲的人不分「生旦淨末醜」,全都圍著「台」坐著,都是便衣。現在唱的是朱砂痣。唱老生的是個粉面少年,唱青衣的倒有四十多歲了,戴著眼鏡。他們坐著唱著,臉上毫無表情,手腳也毫無動作。不過「顧客」之間,卻也有聽得出神的,把那手指頭直往桌面輕微地敲,敲的大概是「板眼」。有的可也打哈欠,磕瓜子,看報,還有的在低聲閒談。

  在這裡「消遣」的票友,只要不是正在「台」上唱著戲,就也都散發坐在各座位上,喝著茶,吸著煙,跟「顧客」沒有兩樣,沒法子分辨得出來。女客是也有七八個,但方夢漁沒有看見魏芳霞。他想想既然來了就無妨等一等,於是找了個座位坐下,茶房給他泡了一壺茶,並遞給他一塊熱手巾。他拿著這帶有花露水香水味的熱手巾,擦一擦下巴,又擦擦手,就問說:「有一位魏小姐魏芳霞,是常來到這兒清唱嗎?」

  茶房探著頭,歪著耳朵聽著,聽明白了,就點點頭說:「對啦!魏小姐是常常來,可是這兩天,不知怎麼著沒有來。她每次來可也不能這麼早。今天能來不能來,還說不定呢!」

  方夢漁點點頭,覺著還有希望。茶房接過去那手巾又笑著說:「魏小姐要是今天能來,那可好啦!人都愛聽她唱的,常來我們這兒消遣的幾位女票友,要是細說起來,還是就算她最好哩!本來,人家是內行!」

  方夢漁一聽,不禁出乎意料之外地歡喜,原來芳霞改唱旦,一定還改得不錯,在這裡既有人歡迎,將來正式登臺露演,想唱紅了,還成問題嗎?我的眼光不錯,這件事,非叫它達到目的不可,這時,那戲牌子上又填一句「彩樓」。「朱砂痣」完了場,稍微停丁約有五分鐘,便由另兩位票友來唱,這一句扮青衣的是一位女票友,瘦臉,有不少的斑,但穿得很闊,也時髦,聽旁邊的人俏聲說:「她叫玉蓮館主」,仿佛也是一個相當有名的「坤票」,然而方夢漁聽她唱的,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調門」也太低,恐怕她也只能夠清唱。若是真一登臺,那十排以後恐怕就聽不見了,只能看活電影。這樣的坤票不行,沒有前途。因此又恨不得當天就聽一聽魏芳霞。回想著她說話的聲音是那麼清脆而宛轉,可不知道唱起戲來怎樣?這,非得聽--聽不可。

  他把魏芳霞盼得更急,時時扭著頭,看那接連著樓梯的出入口,那裡有兩扇玻璃門,只要門一動他就注目擊看,然而進來的不是茶房,就又是顧客。他屢次地感覺著失望,又想這種等待,是太渺茫了。魏芳霞今天多一半不來。所以他就看看壁上那只大表決定只再等她一刻鐘,不,等半點鐘吧!這時屋裡的幾盞電燈也全亮了,有的顧客叫來了包子在那兒吃,他的心更急,眼睛更不住地向那玻璃門去看,約莫又有十分多鐘,果真,進來了一個穿著紅大衣的女子,好像是魏芳霞。他還有點不相信,特意站起來瞪直了眼睛去細看,他可真喜歡了,這驚鴻一般走進來的女子,一點也不錯,正是她。

  魏芳霞一來到,很多的人都注意了,都像是注射了什麼興奮劑那樣的精神。茶房也趕緊上前迎接招待。芳霞只是一個人來的,今天她穿得很漂亮,脫去了大紅呢絨的夾大衣,就露出來的閃閃的亮花兒的淺綠跟桃紅色配合的緞旗袍,穿的是一雙銀色的高跟鞋,所以身材更顯出娉婷了。脖頸上圍著一條花絲的圍巾,她解下來,連大衣都交給了茶房。她的態度是十分大方,她的頭髮雖然不像別人那樣長得過了肩膀,也沒有燙成一大團,可是整齊,用幾個「卡子」分得十分好看。她臉上一定擦了胭脂,嘴唇也像抹了口紅。不然不會比前天見的時候更為嬌豔、美麗。

  她的兩眼多麼如秋水一般的明麗靈活呀!那能夠沒有看見方夢漁呀,可是她先跟許多人一一含笑點頭,不亢不卑地打招呼;人家也都對她客氣著。並且表現出無限的歡迎。這時,方夢漁自己倒先斟酌了斟酌。因為在這個場合裡。不能顯出特別對她親近,所以也只略略欠身,沖她點點頭。而她,也倩然地笑著,點了一點頭,算是回禮,並沒有特地趕過來說話。卻跟幾位男女票友,在一張桌旁,笑著談上了。離著方夢漁不算遠,方夢漁就轉過身來,注意的望著她,還注意的聽她跟著人說話,她說:「這幾天,我那能擇出一點功夫兒呀?綺豔花到上海去,倒把我給忙死啦……連調嗓子的功夫我都沒有了……」

  這時有一個穿嘩嘰駝絨袍的,大概是這票社的管事人!也可以說是「戲提調。」

  他老遠的就帶笑,過來,彎腰探頭的跟芳霞商量,還跟別的人也研究了半天,一定是正在煩請魏芳霞「消遣」什麼戲,芳霞似乎推辭,可又有點首肯。這時顧客裡就有幾個人搶著去給朋友打電話,說:「喂!喂!你快來吧!有好戲……誰騙你?真的,魏芳霞來啦!……可快著點,來晚了你可就聽不著啦。」

  方夢漁聽了真是喜歡,仿佛比人誇他的「副刊」編得精彩,「雜感」寫得漂亮,是更為榮耀。這時茶房又把電燈換了幾隻大概是一百燭的燈泡,亮得好像太陽,刺人的眼,而各座閑的香茶也都重新換過了,顧客們都又拿熱手巾擦臉,刺激起來精神。並且來的人漸漸增加,座位都有點坐不下,要加凳子。那位「戲提調」已經得到了魏芳霞和另外兩位男票友的點頭,又向「文場」方面去說了說,於是就在那象牙的士子寫出了戲日,是「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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