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風塵四傑 | 上頁 下頁
一四


  芍藥,嬌豔的芍藥,驀一看她倒還富麗雍容,像是可愛又可敬似的,其實她還不跟榆葉梅是一樣,豈能經得住粗風暴雨的摧殘?——我又覺著胡麗仙可惜!

  我稍微到花圃裡看了一看芍藥,我就要走,不想,在將出門的時候,又望見了胡麗仙站在那邊的畫廊下,我簡直不願看她了,她卻大聲的叫我,「您來!您來!我跟您有話說!」

  並且直沖我招手,這多麼不「雅觀」呀!我心裡雖還有些留戀,同時仿佛她那裡還有一種力量,吸著我,使我想過去跟她談一談,可是我腳步略微停了一停,就馬上不顧的往外快走,因為我是生氣,並且避免「愛絲」,誰料,這是無用的,胡麗仙已經跳過了廊子的欄杆,像一隻蝴蝶兒似的飛過來,又像一隻鷹似的抓住了我,我大概是走的稍稍欠快,就等於被她拴住了,她打扮的這麼「妖豔」,又是個大姑娘,而且不摩登呀,在這「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可真叫我難為情,我的臉燒起來,我趕緊正色說:「你這是要幹嗎?」

  她卻不怕我這個「正色」,她那一隻手依然揪住我,沉著臉兒,說:「怎麼叫了半天您,您也不理呀?看不起人啦嗎?架子大啦!」

  這話倒很慚愧,因為我確實是才找到一個小事,不該「架子」就大,與其叫她揪著,認大家來看——遇見我那學校裡的人可不好——不如找個僻靜地方,我跟她談一談,是的,我將向她盡最後的忠告,我便——擺著手說:「你別揪住我!這不成樣子!」

  她真聽話,立時就放下了手,我說:「來,咱們上那邊去!」

  於是我就帶著她到了養著仙鶴為人觀覽的那個地方,這鐵絲欄裡的仙鶴,比我還瘦,她失戀似的在縮著一隻腿兒站著,旁邊也沒人,柳樹遮著斜陽,我就說:「你還沒回去,剛才你跟著誰在一塊兒,我也看見啦。我本來也不是來遊公園,是我先在這個門口,遇著劉寶成。他說你家裡正在找你,所以我才替他來找找你……」

  我的話還沒說完,胡麗仙卻像是翻了臉,一摔手說:「好吧!您就去把剛才的事情都告訴他吧!告訴我家裡吧!我不怕!」

  我說:「不!不是這麼說!我不能去告訴劉寶成,你的家裡我也不能再去,你的事情,是你的自由,本來我管不著!」

  她卻含著眼淚似的說:「其實您也應當管!」

  我趕緊向她擺手,我說:「我沒那權利,也沒有那義務,我們之間,不過是普通的友誼,你的事我何必要過問呢?不過,我想,你不要為一點小事就和家裡的人打架,窮家,原是容易發生口角的,但應當互相的忍耐,因為都是親人呀,雖窮,然而只有親人,家人,才能夠相憐而互助,那外人,你別看崔大爺有錢,那是靠不住的呀!」

  她卻搖頭說:「我也沒靠他,我靠人家可幹嗎?」

  我說:「但是你跟他那樣兒的人在一塊,早晚要於你不好,他……」

  我生起氣來,說:「他是天橋的一個土霸,他不定有幾個太太了!」

  胡麗仙卻流著眼淚,臉發紅的說:「我也沒想……給他當太太!」

  她羞的低下頭去,她哭的十分可憐,我說:「那麼就好極啦!你以後不要再理他,可是他一定還要想著法兒去引誘你,這可就看你有沒有堅定的意志了,總而言之,我看你目前是一條很危險的路,這關係你的名譽和一生幸福,你應當眼睛明亮一些,快些回家去吧!」

  她卻擦著眼淚搖頭說:「家我是不能回啦!」

  我吃了一驚,趕緊問說:「為什麼事?」

  她卻搖頭,又說:「崔大爺還叫我晚上找他去!」

  我更吃了一驚,我說:「那你可千萬不要去!他是要引你墮落呀!麗仙……」

  我叫出來她的名字,我的臉更燒了,我急急地說:「你若不能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

  說完了我可又有點後悔,因為我現在那有那功夫呀?胡麗仙卻搖頭,說:「不用!」

  我說:「那麼你就趕快回去!不要再跟姓崔的見面了,他不是好人,他的金錢是專為引誘清白的女子墮落,你還好,明白的還早,就趕快回去吧!」

  我說完了這話,胡麗仙仍不動身,她只是哭,哭的叫遊園的人都看見了,不但看她,並且還附帶著看我,我想躲閃著她點卻又不能,我想不負責任——誰管她回去不回去呢?——又見她這種可憐的樣子實在不忍,我並且想:我不該太自私,天下人管天下事,如今有一個女子眼看就要走到懸崖的邊兒,我能夠不上前拉她一把嗎?我只顧怕耽誤了我新找的那個事,其實那算什麼?何況也未必因為這事就耽誤我了。我怕麻煩:怕崔大爺?那也太膽小而又寡情了,所以我就挺起胸脯來.我說:「不要緊!你不要儘自哭!有什麼困難的事情我給你解決!」

  我並且還叫她信任我,我就說:「在經濟上我也有了辦法了,不像以前那樣的自顧不暇了,我告訴你吧!我找著事了,在學校裡……」

  我是很自負地這樣說著,她卻依然哭,一邊哭一邊說:「您找著事了更好呀!可是您能掙得了幾個錢呀?」

  她這話叫我臉上真無光,好像她已經知道了我新找到的那個職業,是怎樣的一個位子跟待遇。她又慘淒淒地說:「您找的事還夠您店錢?」

  我趕緊要說我可以搬到學校去,不必住店了,聽她卻又說:「夠你的藥錢嗎……」

  我想:對哪!細算起來,我實在是掙錢有限。她又說:「就是您肯幫我,我可也不忍心呀!」

  嘔!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我可真深深害怕起來,她跟崔大爺在一塊兒原來為的是圖崔大爺的錢呀,並且這意思還是要想得到了錢養活她的家呀?是的,在這年頭,一個女子,沒有能力,沒有高親貴友,要想找一點錢,贍身養家,就得出賣她的青春,靈肉,清白的身體呀?我膽寒了,我奇怪聰明美麗的胡麗仙為什麼要有這個怪異的——其實是最平凡的想法?我替她的臉紅,我更覺著她可憐了,我就說:「你不用說這個!劉寶成,楊桂玲,和我,我們大家合起來幫你們家裡的忙,還能叫你們家裡都餓死了嗎?無論如何也用不著你去犧牲你,從崔爺那裡去掙錢花呀?」

  我說的這話也許是氣盛一些,不想觸動了胡麗仙的自尊——惱怒,她就把擦眼淚的手絹向我一摔,幾乎給摔在地下,她轉身就走了。

  我笑了笑,認為她真不講理,許她自己向我暗示出來——她跟崔大爺的接近就是為應合她家中經濟的需要,卻不許我用話點明了,我還沒說「你將要賣身呢?」

  女人,大概多有這種奇怪的脾氣,由你去吧!……然而我究竟有些不舍,我站著生了一會子氣,趕緊就又去找她,滿園裡去找她,直找到了天快黑了,可也再沒有找著她,竟不知她是往那裡去了。

  我走出園門,也沒再看見劉寶成,我非常後悔,我把事情辦的不對,一個女子——胡麗仙——剛才已經有「懸崖勒馬」之意,我不鼓勵她,不寬慰她,卻為了一句話,就逼她走向了絕路,然而我又何嘗是有意要逼她呀,我不過只是說話急躁了一點,也許她是「抓錯兒」吧?她藉機會下臺,省的我在耳邊嘮叨她,這時她一定是去找崔大爺,像剛才似的「卿卿我我」的去玩樂,「養家」的話,也只是騙我吧?她的家,雙刀太歲那位老英雄,肯令女兒賣笑,養活他嗎?老英雄是決不肯的,劉寶成更一定生氣極了,然而現在,她一定是沒有回家,這漸近黃昏,華燈齊明,車馬交馳,聲色酒肉,荒淫浪漫.闊老的金錢,女人的媚笑,正在開始交熾的時候,她一定又去找崔大爺去了吧,完了!她完了!她墮落了!她墮落了,我很傷心!

  我走回我住的店,我要寫一篇清麗的祭文,祭這人生已經完了,被惡社會,被金錢所扼殺了的一個女性,同時我餞別我這店房,明天我要搬到學校,開始我自新的生活,——今天看見的那些芍藥有什麼可留戀呢?那不過是以色而事闊老的一種東西,我深深的,愴然的,回憶我早先瓶裡那薄命的榆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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