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風塵四傑 | 上頁 下頁
一二


  崔大爺把眼睛看著我.仿佛是有點恨我,然而我不怕他,他的太太既是這樣妒嫉,一見面就對麗仙簡直的是公然侮辱,我不能不保護著麗仙,於是我不等候崔大爺的同意,我就說:「咱們走吧?」

  雖然楊桂玲還直向我使眼色,我卻裝做沒看見,我帶著麗仙就走了,楊桂玲沒跟我們出來,崔大爺也沒送,我們就下了樓,往外走,我對麗仙說:「這個事你也不必生氣,這樣倒很好,姓崔的根本我們不應當認識他,這個地方早就不應當來,你是明白的,我告訴你,社會很險惡,尤其是像你這樣年青的女子,到處都能遇見像今天這樣的事,所以處處全都得要謹慎小心!」

  麗仙一句話也沒有說,垂著她那生著氣的臉兒,好像連我也使她生氣了。我還想跟她解釋解釋,勸導勸導她,但我已經沒有了那些精神。剛才我說的肚子痛,那是推辭,現在我卻真感覺著頭痛,心裡尤其的發堵。我就給她雇了一輛洋車,告訴拉洋車的送她回「金魚池」,我並且給了車錢,但是她,也並沒向我說一聲「謝!」

  或是「再見」。她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孔雀,但,她是一隻貧寒的孔雀呀!身上的貧寒的衣裳,那比得孔雀的華貴羽毛?但她也遭受獵人貪婪的打了,打傷了她的心,我,我有法子為她醫治嗎?

  ▼第六章 芍藥開

  我回到我住的店裡,今天的事,我永不能放心,我開始發現那天橋原來是個火坑,火坑之中還有惡鬼。

  我更看出來麗仙是一個「虛榮」的女性,雖然她窮,又沒有受過教育,但是她父親雙刀太歲的剛勁的俠風,和她的「大哥」劉寶成的昂壯的志氣,也應當影響她一點,她可是像全沒受著影響。

  社會的海,飄零著這麼一片嬌嫩的葉子,我可惜她,愛她,但是我力能拯救她嗎?讓她去吧!她那樣的女子也還多著的呢,我難道一一都去憐愛、惋惜?

  我得想想我是誰了,我家鄉寄來的信就在我的枕底下,是母親托人寫的:「吾兒保重!養病要緊,謀事其次,今又匯上拾幾元……」

  可憐,母親還給在外謀事的兒子寄錢,兒子卻想撈救一個「海中的落葉」?

  我收心斂神,絕不去再想胡麗仙,好在她也沒送給我一張像片,大概要是有一半個月不想她,也就能夠把她的模樣忘了,永遠忘了。

  第二天.我用墨筆向牆壁寫上:「永遠不上天橋!」

  究竟因為我整天不出屋,坐在榻上又時常對著牆壁,這「永遠不上天橋!」

  時時觸在我的眼簾,我倒不由的時時想起天橋來了,一想起來,可就又想去了。這六個字,不是「座右箴」,反倒成了「備忘錄」,我恨我真不行,沒有點志氣,怪不的我謀事不成,但,心裡雖沒有忘的乾淨,財力與病體實在限制住了我,我真有一個多禮拜也沒再上天橋,胡麗仙,我也漸漸的不再想,我想她也不致於再到那「崔大爺之家」裡去了。

  街上連賣花的都沒有了,天氣越來越熱,給我的身體加上不愉快,給我的心頭,加上煩氣,我所謀求的職業,還是沒有一點希望。聽說公園裡的芍藥開了,店裡的夥計給我說了兩回了:「先生你不去看芍藥嗎?公園裡都開滿了,天津的人都坐火車專為來看啦,別處可看不見呀!先生你去看看芍藥,多半病也就好了!」

  這個夥計倒是真關心我,我可是沒那高興,我還去看芍藥哪?我知道那只能徒增我的感慨,話雖如此說,我可不禁想起來「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

  那大概是「四郎探母」上的一句戲詞,由戲詞想起來楊桂玲,同時又想起胡麗仙來了,我不禁地歎了口氣,祝她的容貌要常如芍藥一般的嬌好,祝她快些遇著溫厚的春風。

  我雖像「永遠不上天橋」似的,決定不去看芍藥,但是我可也將出門,因為我常叫店裡的夥計給我向北屋的長期住的一位張先生借閱報紙,張先生是天律某藥品公司的駐平推銷員,他的藥品都登廣告,因此,登他廣告的報紙,就都送給他一份,我就常借來看。報很多,不獨能夠銷磨我的客中寂寞的光陰,還可以免去我胡思亂想,我最注意的是「分類小廣告」的「徵聘」欄,想從這渺茫之中,碰一條出路。「徵聘」欄中最多的是「徵求女友」,我能給人當「女友」去嗎?還有是「求義父」,要有錢且有地位的,我想這必定是比我更可憐的落魄的人,再有的是「征家庭教師」,不是要「女士」,就是要大學畢業,還得教「英算」,我都不夠格,我愁我真沒有一點出路,我真是一個人間的廢材,我有什麼資格或是能力去戀戀,不是戀愛,于胡麗仙?所以我不但對她灰心,對我自己更斷絕了希望,我想自殺!

  但究竟在這一天,我從報上看到了一條:「某私立中學徵考錄事一名,須要品德端正,擅長謄寫蠟板,願受菲薄之待遇者,速來報名……」

  這我可喜歡了,因為我自信大概還能夠做,「菲薄的待遇」,也比閑著好呀!只是人家僅徵考一名,這廣告大概是今天才登出來,我快些去捷足先登吧!

  於是我趕緊雇了洋車,趕赴那個學校,這原來是真的,真的徵考一名錄事,還沒有人來報名呢,這裡的一位有鬍子的教務主任,見了我,「印象」還似是不錯,因為這學校的女生太多,我雖年輕,可是恭謹而老成,同時我的黃瘦的病臉,襤褸的衣服,也許得了教務主任的憐憫,他當面考試,叫我寫了一張「催學生繳費」的蠟版,我的小楷是很有把握的,他看了當時就點了點頭,就是一個月給我二十塊錢,這真超過了我心中的最高希望。他還說:「行啦!這兒有一張保證書,你去找一個在教育界服務的人,或是鋪保也行,明天早晨你就來吧!」

  居然獲得了這麼可喜的希望,噯呀!從今日起,我更將規規矩矩的作人了!

  我拿著保證書好好的帶好,走出這將要成為我「辦公處所」的學校,去找我的一個開設成衣鋪的鄉親,他給我打了個保,我立時就又送回學校,教務主任剛要去吃午飯,看了看,沒有問題.但是仍然叫我明天早晨來,因為還沒給我安置好了桌子,是啊!我也將有一張辦公桌呀,好叫我整天扒在那上邊寫蠟版呵,我覺得以後我一定很「神氣」,也算是教育界中的人,我又看見了正在下學的「我們」這學校裡的學生,男學生,女學生,後邊出來的還是女學生,這是高尚而貴族的一座學校,我可不能說我是曾到天橋去過,而且早先常去的了。

  我如同登了天,天地在我的眼前都變成明亮、軒朗,我的病,立時就好了,我趕緊得回店裡去報告那夥計,而後給我家裡寫信,寫快信。

  我由學校的所在地西城,回我在前門外的旅舍,必須經過公園的門前,我見這裡的人真多,車更擁擠,我心說:這一定都是來看芍藥的呀?以後,這個禮拜日我可也有心情來這兒看芍藥了,因為我也是一個有職業的人了,我越想越高興,忽然間,聽耳旁有人叫了我一聲。

  我的身旁是一大排洋車,都是些拉洋車的,然而有一個高大的拉洋車的向我點頭,我看出他原來是劉寶成。

  他笑著問我:「少見您哪?您好吧?上那去啦?」

  我驚訝,尤深深地同情和憐憫,我也問說:「怎麼?你拉車了?」

  他並沒有什麼慚愧或是惋歎,只說:「賣大力丸不行啦!我在天橋得罪了人,混不住啦!改行拉車吧!反正是得天天奔窩頭,這比那還省力氣。」

  這真大才小用!然而,他在天橋得罪誰啦?我還沒向他問,他卻又說:「您沒看見麗仙嗎?」

  我更驚訝地說:「沒有呀!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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