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風塵四傑 | 上頁 下頁
一〇


  我真要去找人給我保鏢,我可又怕事情弄得太大,所以,我還猶豫著,這時候,幸喜有個人前來給排解。

  我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穿著一身蹩腳洋服,留著一個小分頭,瘦臉兒,兩眼睛發直,我可又好像在那兒見過他似的。他,不但認識這個拿手杖的人,還認識桂玲和麗仙,他過來說:「幹嗎呀!都是熟人,不必發生誤會.崔大爺……」

  他向著這個人如此稱呼著,又笑指著桂玲說:「這是我的表妹;」再指著麗仙說:「這位胡大姑娘是我們的街坊!」

  他可沒有提我,我納悶,他是楊桂玲的表哥?又是麗仙的鄰舍,看他這打扮可有點怪氣。這時旁邊有看熱鬧的人在笑著說:「賈波林……」

  我這才驀然大悟.原來這人就是那邊變魔術的席棚裡的那位「主角」假的賈波林,他怎麼會出來了?怪不得我覺著眼熟呢,除了現在他沒有戴那一撮小鬍子,頭上沒扣著那頂圓頂兒窄邊的黑色的小呢帽,他的神氣跟打扮還是賈波林,——不過顯著比賈波林更為落拓。

  也不知道他是那兒弄來的這麼一身黑的舊的蹩腳西服,比那位崔大爺的西服,可是差得多了,但他們兩人好像有點「舊交」,經他一勸,崔大爺立時就不生氣了,可是看了看胡麗仙,又看我,態度確實是平和多了,說:「我也不是有甚麼意思拿手杖撥你,我是因為你礙著路,請你躲開一點,怕被洋車的輪子沾你一身泥。」

  我擺手說:「得啦!全不必說了!」

  我真覺得難為情,圍著這麼些人看,又有女戲子,又有賈波林,我成了個甚麼人了?與他們交結,跟這些人搗麻煩,這是我的羞辱!所以,我忿忿地走了。

  但,楊桂玲又趕來追我,揪住了我,說:「您這就不對啦!說開了,都是自己的人,就也沒有甚麼的啦!」

  賈波林也趕過來,直勸我.我說我並沒有生氣,不過,得讓我回去呀!那個「崔大爺」也走過來,一手仍舊提著手杖,一手卻強著與我握手,並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也只好說:「沒甚麼,沒甚麼,一點小事!」

  賈波林——楊桂玲的表兄卻說:「我那兒還沒散場呢,我是出來要上毛房,不想就遇見你們,這位……」

  他指著拿手杖的向我們介紹,說:「崔大爺也是常來天橋玩的人,天橋的人都沾過他老人家的好處,跟誰都是熱心……」

  崔大爺卻又沖著胡麗仙笑說:「你們都到我那兒歇會兒去好不好?」

  賈波林說:「對啦!桂玲,胡大妹妹,還有這位先生,你們也應當跟崔大爺認識認識,以後好都有個關照。——我是上完了毛房也就去找你們。」

  我一聽,這崔大爺住的地方好像離著這兒很近,楊桂玲這時就仿佛是很慶倖的遇見了這麼個久聞其名的人,有如今有這麼一個接近此人的好機會,她不願意放過。所以拉著我,還拉著胡麗仙,一死兒叫我們陪著她去。我呢?本來已看出這個崔大爺不是甚麼好東西,不過,我倒底還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他的意思既這樣的懇切,拿我們當朋友待;我——尤其是我,我想著不能太拒絕人,拒絕了他,就算是得罪了他,將來——我倒不怕,只怕于楊桂玲卻和那賈波林有甚麼不利。

  在這時,那賈波林一個人上毛房去了,——臨走的時候,他還跟楊桂玲悄悄地說了幾句話,——我們就一同隨著那崔大爺往西邊去,我在後邊,我也悄悄地對桂玲說:「我們還是不用上他家裡去吧?因為沒有甚麼必要。」

  桂玲悄悄地跟我使眼色,那意思仿佛就是人家既給咱們面子,咱們要是不去,不把人家得罪了嗎?

  胡麗仙卻是好新奇似的,願意到人家的家裡去看看才好,她直揪她的衣襟,還拿手摸她的辮子,仿佛整容似的。

  崔大爺讓他的那拉車的,又給叫來了三輛洋車的,讓我們坐,他卻還坐他自己那輛包月車,就往西去了。我看見了他的車,簡直有點橫衝直撞,他的那杆手杖,大概是可以隨便拄人的,剛才我受了拄而不服氣,敢跟他頂嘴?事後一回想,還真有點危險呢!要不是賈波林來給勸,恐怕下不了臺——我一定得落得很難著。

  我覺得出來,崔大爺在這天橋,一定是頗有權勢的,他不僅是本身有錢,他還能夠決定別的人——凡是在天橋謀生的人,——一切的窮富禍福,他是不可輕侮的,尤其是那個賈波林是指著在天橋作怪樣子騙錢;楊桂玲又是才從大戲園子淪落到這裡,將來就要完全指著這地方吃飯,甚至於劉寶成,離開這個地方也不成;換句話說,大概是得罪了這位崔大爺更不成,胡麗仙雖非直接賴天橋以為生,而她的家,間接的實靠天橋來贍養,所以我為了他們,我也不能不「隨合」些,何況現在這個崔大爺對我們不但沒有甚麼架子,而且還很「自己」呢?

  我們這幾輛洋車離開了天橋區域,往西又折向北去,也走了不少的路,才到了崔大爺的家,這一帶的地方,名叫「香廠」,所有的房屋,多半是「上海弄堂」式的建築,崔大爺的家,也就在一所洋樓裡,我們就在他家的門前下了車,車錢都是由楊桂玲給的,崔大爺就拿手杖,向門裡讓我們說:「請吧!請吧!」

  他笑著,他頭一個讓的就是胡麗仙。

  麗仙這時是一點也不厲害,更一點也不「能說」了,她非常靦腆、害羞,客氣得太不自然。

  我們一同走進去,這是一個光線很暗的過道,有個狹而陡的樓梯,我這個有病的人往上走著是很覺吃力。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來到這兒,我本來是到天橋去閒遊,因為遇見了胡麗仙,才認識了楊桂玲,才說是請我到桂玲家裡去吃餃子,現在,關於餃子的事,也全不提了,而又跟崔大爺來到這裡,人生,每天都得——做個離奇的夢。

  上了樓,好像是旅館似的,一個一個的門兒對開著,住的大概不止是一家人,有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正在過道上一個小火爐旁做什麼東西,看見崔大爺回來,就趕緊給開了一個屋子的門,崔大爺就往裡邊讓我們,我卻先進了屋,因為我不會麗仙那麼害羞和楊桂玲那些客氣。

  裡屋的臥室閉著門,外屋,這大概就是客室,也不怎麼闊,當中一張打牌桌,那邊是一套沙發,還有個茶几.和幾把椅子,東西亂七八糟,壁上掛著美人兒的月份牌,還有胖娃娃的年畫,瓜子皮在地下可不少,果盤還有什麼蘋果和香蕉!壁間有個電話。

  小丫頭是穿著油裙,紮什著兩隻油手,跟著進屋來,崔大爺摘下帽子放在桌上,把手杖擱在牆角問說:「沒有人來找我嗎?」

  小丫頭說:「小魏來了三趟啦,跟太太說了幾句話,不知道是有什麼事?」

  崔大爺沒言語,脫去了西服外衣,又問:「電話也沒有?」

  小丫頭說:「宅裡來了個電話,也沒有說甚麼!」

  崔大爺「嗯」了一聲又問:「你在做甚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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