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風塵四傑 | 上頁 下頁


  他被我的誠懇的意思感動了,他倒顯出有些無可奈何的神情。堂倌在旁邊已經給我們找了座位,我們兩人就對面坐著,我問他要吃甚麼,他卻一句話也不肯講,拘拘束束的,這個賣大力丸的大漢子這時倒好像一位大姑娘。我只好先要來二壺燒酒,斟給他,他卻也不肯喝,我知道他必定是餓極了,於是趕緊就叫給切肉餅,切來了三大盤子,整整是一斤半,我希望他把這些都吃了,還許不夠,可是他卻怕生人似的,拿著筷子一點一點的吃,弄得我的心裡很不大痛快,這那兒像個英雄好漢呀?

  英雄好漢應當是爽快率直,拿起酒來就大口吃,拿起肉來就往肚子裡填,眼花和尚魯智深一樣,那才痛快。他簡直一點豪爽氣兒也沒有,但是我原諒他,他是個要臉面的人,想必是覺著我跟他萍水相逢,尤其我也不像甚麼有錢的人,所以他不肯放開量的吃喝,而教我多多的破費。

  我對他說的我的來歷,表示我好交朋友,因為我的身體弱,所以我敬佩有力氣而身體好的人。接著我又問他的那個師娘,問他的師父現在還在世不在世,師父,當然也是個有力氣而會耍大刀,賣大力丸的了?

  他一邊吃著,一邊向我回答,說:「我這位師父,可稱得起是我的恩師!說起來話長!」

  這時,他的神色變為愁慘,所差的就是眼邊還沒有掛出眼淚。他又說:「您的身體不好,也不用發愁,我師父他老人家會用推拿的法子治病,一半天!今兒您要有工夫,我也可以帶著您去,他就住在東邊,不遠,那地方叫金魚池,只是他的家裡地方太狹窄。可是像您的這個病,也不用吃藥,叫我的師父推拿一下子,就准能夠見效」。

  我聽了很喜歡,其實我不相信甚麼推拿,也不希望我的病一下就好,不過這賣大力丸的師父,我倒得趁此機會見他一見,索性我得調查出他們之間的這種感情道義發生的原因。反正我也是閑著沒事兒,來了一趟北京,若能交上這麼幾個朋友,也算不錯。

  於是我就說:「好極啦!那麼待一會,你就帶著我去見見你的令師吧?你要是能把我的病治好了,我將來一定要重謝他!」

  「那倒用不著!」

  當下這劉寶成,因為他要給我去辦事.他就也不再那麼感覺著拘束了。少時我們吃完了,我又說:「這肉餅做得很好吃,咱們再切兩斤,給你那位令師帶了去,就算是你給他買的,好不好?」

  劉寶成想了一想,就點頭說:「也行!」

  於是我就叫堂倌又給切了二斤肉餅,並用紙包好,拿繩兒捆上,就由劉寶成用手提著,由我付了錢。我們兩人就走出了這家飯館,往金魚池去了。

  東方已掛出了橢圓形的月亮,天青得像深藍布的大褂,風微微地吹著,還有點涼,天橋的晚間是寂靜的,只有些個棚子裡還有黯黯的煤油燈。飯館還在作著生意,書場的「晚場」還沒開台。——這一個下流的地方那許多的下流而辛苦的人,都已不知在何處找到了他們的棚(棲)息之所,去恢復他們的體力去了。

  我同著劉寶成到了金魚池,這個地方那裡有金魚呀?有的只是嗅水坑。這是天橋的一個角落,還沒有出了「天橋」的範圍。稀稀的幾家土牆和土屋,更有用木板蘆席搭蓋的.這在北京城的別處很少看見,這是貧民窟,大雜院每家的門上連門牌都沒有。

  劉寶成就領著我進了一個破板的小門,院裡很窄,放著一輛破洋車,還有一份,還沒挑出做買賣去的餛飩擔子。這就說明了這裡人家所作的營業。院裡的房屋統共不過七八間,可至少也像住著七八家子的人,都是那焦黃的破紙和舊報紙粘糊著那歪歪擰擰的窗戶,映著黯淡極了,似貧窮的人生命那麼黯淡的燈光,有的屋裡有人咳嗽,一聽就知是肺癆。這裡還養著一隻夾著尾巴的渾身是癩的狗,汪汪地吠了幾聲,但它來到臨近,拿鼻子聞了聞劉寶成,立時就不吠了。從個小屋裡走出一位姑娘,喊著狗:「黑兒!別咬」!一眼看見了劉寶成,就說:「哦!大哥!」

  同時她看見了我,就頓然覺著很是驚異,我正在玩味著由這位姑娘口中說出來的宛轉而動聽的「北京話」',劉寶成就給我介紹了:「這位是……先生。這是我師妹妹!我師父的女兒。」

  姑娘讓我們進了屋,我這時倒有點局促不安了,我先看了看這位姑娘,我可立時就不敢再看了,因為這姑娘長得模樣兒很美!北平的姑娘,大致說長得都不醜,而這位姑娘長得很美,她是個細條的標準的苗條身子,穿的衣裳可是雖然乾淨,但破舊!不,衣服上並沒有什麼破窟隆,只是有不少塊縫得很細緻的補釘,她穿的本是藍布小褂和藍布的長褲,頗色卻不能算是藍的了,早已糟舊不堪,我不能笑話人家窮,因為人家本是個窮人家。這屋裡沒有一件整齊的東西,可以說是蕭然四壁,簡直就可以說是沒有東西。牆壁也沒一塊沒有灰塵和手指頭抹的嗅蟲血,炕上露著破席頭,但是有一隻黧花的大貓,咪咪地直叫。

  劉寶成先問:「師娘沒回來嗎?」

  姑娘答:「回來啦,又出去買東西去啦!」

  買甚麼東西去了,她可沒有說明,姑娘的態度是很矜飾的,她不斷地用眼看著我,劉寶成就跟她說明了我的來意,並把那塊肉餅放在炕頭上,說是:「這位先生給買的。」

  姑娘並不管這肉餅的事,雖然看這屋裡一點火也沒有的情形,她未必是已經吃了飯.她先說:「大概是睡了吧?我看看去。」

  她一轉身的功夫,我看見了她腦後梳著的一條大髮辮不由暗贊她的好頭髮。在這西牆,懸掛著一條花布,藍布,好幾種破爛補成的門簾,那裡邊自然另是一間屋,姑娘就拿著那小煤油燈走進去了。

  姑娘說話的聲音細,在裡屋說了甚麼,我在外屋聽不大清楚,可是那裡有個人回答,聲音是十分高,說:「甚麼?找我來治病的?他拿錢來啦嗎?寶成也沒跟他講講價錢嗎?……」

  我一聽,要糟,原來找這個賣大力丸的師父給行推拿術還得先給錢,我剛才付的飯錢,現在口袋裡連一吊也不夠了。劉寶成趕緊也進去,裡屋的人說:「有肉餅?好,先拿來給我吃!」

  也幸虧買來這二斤肉餅,劉寶成出來拿肉餅,就同時把我帶了進去,這屋裡,我簡直不能呼吸,因為氣味太難聞,地下就放著屎盆,幾乎被我的腳踢翻了。炕上坐著一位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嚇我一大跳!這不是個人,簡直是一個鬼。

  這就是賣大力丸的劉寶成師父了,瘦得簡直像用秣秸杆支成的一個人.那臉上的皺紋堆積得!和幹粗的老橘皮一樣。鬍子,頭髮,白蒼蒼,亂團團只能說是一些爛草,可是兩隻眼睛卻瞪圓得像是燈籠,牙是一個也沒有了,發出的聲音可很大,說:「快拿肉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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