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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因此,俞秀蓮不禁把她那尖刀一般的堅決、冰冷心,又轉為柔弱、火熱;背著人拭了幾次眼淚。尤其是前兩天到獄中見了李慕白,那李慕白悽慘低微的聲調,慷慨壯烈的言語,他那英雄的身體將要跌倒時,被自己的雙臂接住,他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臂上時的情景,秀蓮全都傷心著一一地加以回憶。所以今天雖然史胖子傳來話說「風緊」,但她也決不忍心就叫李慕白這樣的死在獄中。

  到了二更天後,俞秀蓮就穿著短衣裳,身邊只帶著一把短刀,她趁著德大奶奶已然就寢,前後院都沒人聲之時,就越過牆去,穿著迂迴的小巷走,又往提督衙門去了。今天她已懷下了決心,如若不能把李慕白救出獄來,那她自己也就情願死在那裡,因為她自己這種傷心黯淡的生活,也實在沒有什麼足以留戀的。

  走了多時,就來到了一條小胡同裡。秀蓮也不知道這條胡同的巷名是叫什麼,不過她可知道這裡離著提督衙門已然不遠了。此時天空上繁星亂閃,一彎眉月,似在那裡窺著這個行動蹊蹺的女子。歇了一會,眼看著就要走出這條胡同了,忽然覺著身後有人拍了她的柔肩一下,接著問道:「你是作什麼的?」

  秀蓮吃了一驚,趕緊回頭去看,就見身後立著一個身材很高的人。藉看星月的光定睛去看,就見此人拖著很長的白髯,原來是一位老者,像貌卻看不什清楚。秀蓮剛要問:「你這老頭兒,為什麼拍我的肩膀?」可是這位老人又說話了。他說的是南方口音,不過打著官話,說道:「快回去!快回去!」說時推了秀蓮一下,秀蓮就覺得這位老人的力氣真大,她的身子不禁向後一仰。趕緊立定了蓮足,心裡生著氣說道:「你為什麼推我?」但是只見眼前的人影一晃,再看那個老人已經一點蹤影也沒有了;並且這老人來的時候全都沒有腳步的聲音。

  秀蓮驚訝得身上打了個冷戰,心中疑惑著想:莫非這是鬼嗎?莫非是我父親的靈魂?可是我父親的身材沒有那樣高呀!一想到她的亡父俞老鏢頭,不禁又拋開了種種的驚訝疑惑,那一陣悲傷又襲到了她的心頭。她想著父親死得真可憐,而父親生前給她訂下的那件婚事更是可憐,將要流下眼淚來;但她一橫心,又把眼淚強收回去。

  她卻腳步加快,又穿過了幾條小巷,直到那提督衙門的後牆。雖然這裡更聲交響,防範得正嚴,但秀蓮姑娘一心要救出李慕白,以報他當初助己葬父之恩,而盡一往的柔情;所以她不顧一切,乘著官人防範疏忽之處,她就越過牆去,到了提督衙門裡。

  本來秀蓮的夜行工夫就是得自他父親的真傳,由去年冬季到今年春天這幾個月之內,她在鉅鹿家中又加緊著練習,所以更是進步了。當時她在房上伏著身走,穿過了幾重廣大的院落,就到了監獄的院落裡。從房上向下一看,她就趕緊趴在房後的瓦上;原來這監獄的院裡有幾個官人手提腰刀,握著桿子,打著燈籠,正在那裡巡邏。

  秀蓮姑娘屏聲靜氣地趴在房後,待了足有半點多鐘,院裡的官人們才走過去。秀蓮心裡才寬鬆一點,知道這些官人並不是永遠在這裡邏守,大概是一夜之內巡查幾次。秀蓮於是乘著獄院無人,便輕輕下房,直找到李慕白的那間獄房。當她用手去擰鐵鎖時,她不禁又驚訝得幾乎叫了出來。原來是不但沒有鎖,連鐵門都開了一道縫。

  秀蓮雖然驚訝,但不敢遲疑。她一面抽出身畔帶著的短刀,一面側身走進獄房。只見獄裡黑洞洞的,連一線月光也看不見。秀蓮就伸著手四下去摸,摸索了半天,上下左右全都摸到了,只摸著了一隻破碗和一塊破蓆頭。哪裡還有李慕白的蹤影呢?

  這時俞秀蓮的心裡突然緊跳。她情知有變,便不敢在此稍加停留。趕緊出了獄門,飛身上房。由房頂走到牆上,剛要往下去跳,就見兩個打著梆子的更夫又由對面走來,秀蓮就趕緊趴在牆上,等著那兩個打梆子的走過去,去遠了,秀蓮才跳下牆去。蓮足急走,穿著小巷貼著牆走,連剛才那些驚人的事情也都不去細想,就很快地走回家來了。

  回到德家內院的屋中,此時那德大奶奶還在裡屋睡得正酣,也許她的夢已飄到新疆遙遠之地與她的丈夫相會去了。秀蓮姑娘就把屋門關好,挑起燈來,自己倒了一碗茶飲過,這才想著剛才的那些可驚可疑的事情。就想:李慕白莫非是他自己越獄逃走了嗎?又想:不能,李慕白他自己決不肯出獄;不然他殺完黃驥北何必要投案自首呢?可是他往哪裡去了呢?莫非他已死在獄中,屍首叫獄卒們給拉出去了嗎?

  想到這裡,覺得大概是這樣的,李慕白一定是已經死了!當時她芳心如絞,雙淚滾下。哭了一會,忽然又想起剛才在那小胡同裡遇見的那個老人。那老人莫非是個瘋子麼,可是後來怎又看不見他了呢?也許那時是自己的眼花了。怎麼想也想不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她一夜也未得安寢。

  到了次日,俞秀蓮依然神不守舍地,思索著昨夜的那兩件事。到了天色將黑時,忽然那小蜈蚣又來找她。秀蓮想要託他去探聽李慕白,到底是死了還是逃去了,所以趕緊到前院去見那小蜈蚣。

  那小蜈蚣卻是神色驚慌,像是連站都站不住。他悄聲對俞姑娘說:「李慕白李大爺昨夜已由獄中逃走了,提督衙門裡的官人,今天在九門內整整搜查了一天,查出史胖子藏在彰儀門關箱茅家店內,就派了官人去捉拿史胖子。可是史胖子早聞風跑了。現在都知道是史胖子把李慕白給盜走了;因為他們兩人是好朋友。我現在在北京也待不住,求姑娘賞我幾個錢,叫我逃命去吧!姑娘這幾天也得小心點!」俞秀蓮一聽,也十分驚慌,趕緊到裡院取了十幾兩銀子,出來交給小蜈蚣,那小蜈蚣就匆匆地走了。

  這裡秀蓮姑娘趕緊叫福子把門關嚴,然後回到裡院,坐在椅子上發怔。心想:莫非李慕白真是叫史胖子給盜走了嗎?可是又不能信,史胖子他未必有那麼大的本領。雖然心中仍舊驚疑,但是因為知道李慕白現在逃走了,她也就放了心。

  由次日起,秀蓮姑娘就囑咐福子和門上僕人,說是除了廚役出外買菜之外,大門決不許開。她在德家擔心著提督衙門的官人,會來這裡搜查。可是又想:李慕白既不是我給盜出獄的,又沒有窩藏在這裡,即使官人前來搜查,那我又有何可懼?雖然秀蓮姑娘終日這樣的疑慮著,過了四五天,卻一點事情也沒有發生。又因為秀蓮囑咐僕人將大門緊閉,所以福子等男僕全都不能出門,也聽不見外面有什麼消息。

  這天,是李慕白逃出獄後的第六天了。深夜四更時分,在德家的內院房中,裡間是垂著紅緞門簾,德大奶奶在那裡孤獨睡眠,俞秀蓮是在外屋木床上就寢。因為天氣炎熱,所以她睡得不安;更因為心緒紛亂,所以夢境也是很迷離紊亂。她夢見了父母,又似夢見了李慕白。及至一覺醒來,翻身想要再睡,可是她的玉臂忽然觸到一物,是冰冷的,很長,似是一條蛇;但卻不蠕動。

  秀蓮大驚,趕緊坐起來,跳下床去。隨手取火將油燈點著,纖手擎燈來到床前一看:啊呀!雖然她沒有叫出聲來,但確實嚇得她面目全都變了;原來是在她的床上枕邊放著一口明晃晃的寶劍,寶劍之下並壓著一張紅紙帖子。

  秀蓮姑娘暫且不去動那寶劍和紅紙,她卻先在屋中各處查看了一番;只見門窗戶壁全都絲毫未動,不知是什麼人竟能夠進到屋內,在秀蓮的枕畔放下這寶劍與紅紙帖。秀蓮心中彷彿很不服氣,她就由桌上抽出雙刀,開門出屋,飛身上房,向四下尋看。只見星月之下,一片沉靜,連一聲更鼓也聽不到。

  秀蓮心說:怪呀!趕緊又跳下房去,進到屋裡先把那張紅紙帖拿起,就著燈光去看,只見帖上是墨筆寫的十四個核桃大的字,卻是:「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這十幾個字秀蓮雖都認識,可是話中的意思她卻不懂;就想:什麼叫「江南鶴」呢?「斯人」又是什麼人呢?不過「寶劍留結他日緣」這幾個字,確實使她驚疑,而且臉上也飛紅了。因又將那口寶劍持起,細細觀看,覺得確實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寶劍。因此更是驚訝地想:李慕白的寶劍,怎麼會送到我這裡來了,莫非是他自己給送來的?但他又不是那樣冒昧的人呀?

  當下百思不解,這一個疑團就悶在俞秀蓮的心裡。她將那口寶劍和紅字帖祕密地收藏起來,心裡永遠猜索著這「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這十四個字。她本想要出外尋訪尋訪關於這些事的線索,但因她需照顧德家的眷口,連大門都不能出。每天只是與德大奶奶閒談,並教給德嘯峰的兩個小少爺練刀打拳。

  德大奶奶是連李慕白殺死黃驥北的事情,她全都不知道,旁的事她更是不曉得了!偶爾向俞秀蓮談起李慕白來,她倒像很不放心似的,就說:「李慕白怎麼一去就不回來了呢。」俞秀蓮卻說:「他大概是追上我德五哥,他們一同往新疆去了。」德大奶奶想著李慕白與她丈夫至好,便也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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