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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第三十二回 駿馬嬌姿微言感情義 明槍暗箭薄暮起兇謀

  李慕白在車上很驚訝,心說:這是誰叫我?剛要叫車停住,回頭去看,車後的馬匹已然趕到了。馬上是一位年輕女子,青帕包頭,渾身青色的緊身衣褲,一雙白布弓鞋蹬著紅銅馬蹬,鞍下掛著雙刀,鞍上帶著簡便的行李包裹;馬上的姑娘是芳頰俊眼,略帶風塵之色,頭上身上包裹上也都浮著一層沙土。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鉅鹿縣的俞秀蓮姑娘。

  李慕白一看,他不禁又驚訝,又慚愧,又傷心。驚訝的是,俞秀蓮姑娘怎麼也到北京來了,看她這個樣子還是才進城;慚愧的是去年春天,那雪地寒晨,秀蓮姑娘因追趕自己,雪滑馬跌,她竟因羞憤要抽刀與自己決鬥,如今又見了面,她還招呼著自己,未免使自己無顏對她;傷心的是,見秀蓮現在還穿著白鞋,可知道她這些日來依舊在故鄉青春獨處,過著悽慘的歲月。

  這時俞秀蓮芳頰微紅,也似乎很難為情的樣子。她就一手勒馬,一手提鞭,向李慕白說:「我不知道李大哥來了;我要知道李大哥在此處,我在路上也不至於這麼急。德五哥的官司到底怎樣了?」

  李慕白這才知道,原來秀蓮姑娘也是在家裡聽見德嘯峰陷獄的事情,才趕到北京來的。心說:這一定又是史胖子做的事。那日黃昏細雨之下,他到南宮把我找著,後來他又與我分手走了,大概他就是又往鉅鹿請俞姑娘去了。俞姑娘現在來到也好,她可以保護德嘯峰的家眷,總比自己要方便得多。不過俞秀蓮是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她第一次到北京來,就在郊外把吞舟魚苗振山給殺了。這次她又來到北京,一定是聽史胖子說了不少黃驥北陷害德嘯峰的事,她現在一定是懷著滿腔的憤怒而來,以後實在難免她又在北京做出什麼激憤的事情。那時不但不能保護德家,倒許給德家惹禍。因此李慕白不想與秀蓮多談話,但到此時想要不多談也是不可能了,於是就叫車慢慢地向前走著。

  俞秀蓮騎著馬跟著車,李慕白詳細地向秀蓮說了德嘯峰一切事情,然後並囑咐秀蓮千萬要暫時忍耐,不可再惹出什麼事端,並說:「咱們現在心中有什麼氣憤,也應當暫時存在心裡,等著德五哥的官司有了定局,咱們再找黃驥北那些人去出氣!」說話的時候,李慕白就似乎要央求秀蓮姑娘,以為憑秀蓮姑娘那樣剛烈的脾氣,絕不能像自己似的這樣隱忍謹慎以顧全德家,她一定要再說出什麼帶鋒鋩的話來。

  可是不想秀蓮姑娘,聽了李慕白的這些話,她並不表示激憤難捺,卻勒著馬慢慢地隨著李慕白的車走。她並且微嘆一聲,就向李慕白說:「李大哥,我現在不像是早先那種性情了。在去年,我還是個小孩子,那天在雪地裡我因追李大哥,我自己的馬滑倒了我卻和大哥翻了臉。後來我也很後悔,並且覺得對不起我死去的父親。因為我父親在榆樹鎮將去世時,曾當著李大哥的面囑咐我,叫我以後應當以恩兄對待大哥!」

  說到這裡,秀蓮姑娘就在這街前馬上哭了。李慕白也不禁低頭,心中既是傷感,又是慚愧。又聽秀蓮姑娘說:「後來我知道了孟思昭的死信,我就對什麼事全都心灰意冷了,所以我回到家裡就沒有出門。李大哥住在南宮,離著鉅鹿很近,我也沒去看望李大哥,並向大哥賠罪,可是我的心裡常常難受。在上月,宣化府的劉慶和幾個鏢頭,才將我父母的靈柩運回鉅鹿。因為辦的很省事,也沒有去通知李大哥。

  「我原想待守孝三年以後,我再出來,想法報答李大哥對我家的恩情,和德五哥德五嫂對我的好處。但是,才將我父母安葬之後,不到十幾天,那史胖子就去找我,我才趕到北京。假若李大哥沒在此地,我還或者因為急著救德五哥出獄,做出什麼莽撞的事來。現在既有李大哥來了,那外間的事情就全都不用我管了。我只想住在德宅,保護德老太太、德五嫂和他的少爺們,以後我連門也不出,德五哥的獄裡我也不想去,只求李大哥把我來到北京的事告訴他,叫他放心就得了!」

  李慕白聽了秀蓮姑娘這些話,真是又明白,又爽快,並於話中可以聽出,俞秀蓮是十分尊敬自己的,然而自己對秀蓮姑娘又怎樣?當初既已知她許了孟家,既已知道與她的婚娶是不可能的事,並且早已斷絕了希望,可是還那麼情思纏綿,彷彿難忘難捨似的,以致使孟思昭對自己生了疑心。他為自己的事而慘死了,秀蓮姑娘也落得如此淒涼!

  想到這裡,就覺得俞秀蓮現在可憐的身世,完全是自己給害的似的,因此心中發生無限的慚愧和悔恨;再看秀蓮姑娘執繮策馬,於嬌態之中顯出一種英風,李慕白不禁心中又生出敬慕之意。同時想起去歲夏初,在望都榆樹鎮葬埋了俞老鏢頭之後,自己遵從俞老鏢頭的遺囑,護送俞秀蓮和她的母親往宣化府去。那時是她們母女坐在車上,自己騎馬相隨,如今卻又是自己坐在車上,秀蓮姑娘騎馬隨著車走了。今昔恰恰相反。可是一年之內,人事卻變遷得太快了!

  又看看秀蓮在馬上那種英氣勃勃的樣子,反襯著自己在車上這種頹唐的樣子,就覺得自己實在不及秀蓮。自己徒然稱了一時的英雄,實在不及秀蓮一女子。譬如剛才自己若是先瞧見秀蓮,自己未必就有膽氣先去招呼她;然而她一看見了我,就急忙趕來,並向自己解釋去年冬天的誤會。可見自己這個闖江湖的英雄,不如一個閨中少女了!因此李慕白便極力地振奮精神,作出爽快的態度,極力拋去以前對俞秀蓮避免嫌疑的那些態度。

  談完了這些話,李慕白又說到五爪鷹孫正禮現在北京的事。俞秀蓮一聽,她就十分喜歡,說:「噯呀!我孫師哥也在這兒啦,我可得見一見他去!」李慕白說:「今天大概他還要找我來,姑娘一定能夠見著他。只是那史胖子呢?」

  俞秀蓮說:「史胖子那天找了我。恰巧我父親的師侄金鏢郁天傑由河南趕來,專為幫助料理我父母安葬的事。我父母安葬以後,他還沒回河南去。史胖子一去,他們見了面,談起話來,原來他們彼此都有些相識。次日我走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盤桓呢。不過史胖子說他隨後就到北京來。」李慕白點頭說:「他就是來到北京,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進城。」俞秀蓮似乎驚訝地問說:「那是為什麼呢?」

  李慕白尚未對俞秀蓮說史胖子的事情,這時車馬就進了東四三條胡同,在德家門首,車馬停住,李慕白下車上前叩門。待了一會兒,裡面把門兒開開了,出來的卻是壽兒。壽兒一瞧見俞秀蓮,他就又驚又喜,趕緊請安說:「俞大姑娘你也來啦,我們大奶奶可想你極了!」秀蓮下馬,便進門順著廊子一直進院去見德大奶奶。這裡壽兒把李慕白的車錢都開發了,並叫出一個男僕來,把秀蓮姑娘騎來的馬匹送到車房裡。雙刀和行李是由壽兒自己給送到裡院的。

  李慕白回到書房裡去歇息。此時李慕白的心裡倒是十分痛快,因為對謝纖娘的事現在是完全盡了自己的心,再也不提她想她了;俞秀蓮現又來到德家,德家的事也不必自己再照料了;只有營救德嘯峰,對付黃驥北,那卻是自己目前當務之急。這天孫正禮也沒有來。次日李慕白派福子去請他,孫正禮才來與俞秀蓮姑娘見了面。

  李慕白到刑部監裡又見了德嘯峰,說是俞秀蓮姑娘現在也來了,德嘯峰一聽也很是喜歡。因為他想著俞姑娘在他家裡照料,一定比李慕白方便得多,並且還能夠隨時勸慰他的妻子。就是一樣,他怕俞姑娘再惹出什麼事來。不過聽李慕白又說,俞姑娘現在的性情與去年已不同了;她說她只在家裡照料,決不管外面的事。因此德嘯峰放了心,他就託李慕白回家替他向俞姑娘道謝。

  當日李慕白出了刑部監獄,又到邱廣超和鐵小貝勒那裡去。凡知道俞秀蓮來到北京的,都囑咐李慕白回去要向俞姑娘勸解,不可叫她因激憤又生些事端。因為德嘯峰的官司現在已快完了,不可再因小故再生出什麼枝節。

  李慕白回到德家,也並沒到內宅去見俞秀蓮姑娘;可是秀蓮也真如她自己所言,在內宅是與德大奶奶同住在一間屋裡,除了談些閒話,勸慰德大奶奶,和晚間提著雙刀在各處巡查巡查之外,並不再作別事,連街門她也不出,所以李慕白也很放心了。他便整天的出去,為德嘯峰的事情而奔走,並打探黃驥北現在他究竟是要怎樣對付自己。

  一連過了半個多月,德嘯峰的官司已然漸漸審斷清楚,聽說不久就要定案了。神槍楊健堂也來到北京,他就住在邱廣超的宅中。只是黃驥北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見他出門來,也不見他把什麼金槍張玉瑾、黑虎陶宏和劉七太歲等請來與李慕白決鬥。並且馮懷、馮隆、冒寶崑等人,也自吃了李慕白一頓打之後,就都縮在鏢店裡不敢出頭。

  李慕白覺得他們既不找自己來,自己也犯不上去找他們。至於自己與黃驥北一年以來結下的仇恨,那將來再為清算。只是五爪鷹孫正禮,他因為幫不了李慕白的忙,跟黃驥北等人打不了架,他就彷彿手腳全都覺得發癢,屢次要想找黃驥北去鬥一鬥,但全被李慕白給攔住。他的心裡的怒憤難捺,便在鏢局裡拿他的盟兄弟冒寶崑撒氣。冒寶崑本來就怕孫正禮,在這時候更是不敢惹他,只得用好話來對付他。

  又過了些日子,殘春已去,炎夏又來,正是去年李慕白初到北京飄流落拓之時。李慕白這時的心中本已情思都冷,只有義憤未出。精神倒還不太壞,可是身體日見瘦弱。李慕白自己都有些發愁,他明白,自從去年由提督衙門監獄裡出來,那時就已染了病。後來雖經孟思昭扶侍,疾體暫愈,但是病根未除。其後又加上孟思昭與謝纖娘那兩件使自己痛心的事,因之身體所受的損傷更大,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恢復,更加上德嘯峰的陷獄,與黃驥北的惡計坑人,種種憂慮、焦急、氣忿全都擱在自己的心裡,以致如此。

  「唉!果若長此下去,我自己恐怕又要病倒在京都,連德嘯峰的官司也照顧不了,與黃驥北之間的仇恨也無法報復了!」所以,李慕白極力調養自己的身體,每天除了到監獄裡看看德嘯峰,到鐵小貝勒府上託託人情,及到表叔那裡打聽消息之外,便不再出門,只在德家休養。

  又過了幾天,這日李慕白正在屋裡睡午覺,忽然壽兒進來將他叫醒。壽兒面上帶著驚喜之色,說是:「李大爺的表叔祁大老爺那裡,打發跟班的來了,說是我們老爺的官司判定了。」李慕白一聽,也興奮地坐起身來,連說:「快點把來陞叫進來!」

  這時來陞正在廊子下站著,聽屋裡李慕白叫他進去,他就趕緊到屋裡,向李慕白請安,說:「李大爺,我們老爺才下班兒,就趕緊打發我來了,說是德五爺的官司快定罪了,大概一兩天內公事就能批下來了。」

  李慕白趕緊問說:「定的是什麼罪?」來陞說:「我們老爺說,全案只有德五爺的罪名判的輕。有兩個太監和一個侍衛全都定的是秋後斬決,楊駿如也定的是絞監候;只有一個姓相的侍衛和德五爺定的是發往新疆充軍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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