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寶劍金釵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這裡俞秀蓮對於史胖子很欽佩。心說:這樣的人,才不愧是江湖俠客。當日她在店中歇息了一天,次日就起身往望都去。兩日的路程,便到了望都榆樹鎮。一直到了關帝廟後,去看望她父親的墳墓。只見那俞老鏢頭的墳上枯草縱橫,十分淒涼。秀蓮跪在墳前,痛哭了半天;然後到店中見和尚。那廟裡的和尚幾乎不認得秀蓮了。

  本來秀蓮春季在此葬父之時,尚有她母親,尚有李慕白,彼時秀蓮也是溫文纖弱,像是個小姑娘一般。現在呢?秀蓮已經滿臉風塵,因為穿著緊箍著身子的袷衣褲,顯出她的身材高得多了;而且她還是牽著馬,帶著刀,簡直像個保鏢的男子。

  和尚認了半天,方才認出來,說:「阿彌陀佛,原來是俞大姑娘呀!」當下把姑娘讓到禪堂裡,和尚就說:「姑娘早來半個月也好,就可與那位孫大爺見面了。」秀蓮聽了,不禁一怔,趕緊問說:「是哪位孫大爺?」和尚就說:「這位孫大爺有三十多歲,樣子很雄壯,騎著一匹馬,帶著一口刀。十幾日前他由鉅鹿到這裡來,給俞老爺墳上燒了些紙;直哭師父。後來他又跟我們問了些話,就走了。大概是上宣化府去了。」

  俞秀蓮這才知道,一定是那五爪孫正禮。他到宣化府看我來了,也許他還不知道我母親也去世了呢!因此又不禁落下幾點眼淚。又想:「五爪鷹孫正禮他若到了宣化,再會著史胖子,他們與劉慶商量著,一定能將我母親的靈柩送到鉅鹿,對於母親靈柩回籍的事倒放了心。」她又向這裡和尚說明,來春必來起運父親的靈柩。和尚也答應了。又問:「俞姑娘,那位李大爺怎麼沒有跟你同來呢?」

  秀蓮一聽提到李慕白,她心中又一陣難過;想起春天李慕白在此幫助自己營葬父親,那一種隆情厚意,著實可感。可是,那天自己在雪地裡追著他,向他說了那些絕裂無情的話,也真使他太傷心了!因此,覺得自己十分對不起李慕白。假若沒有孟思昭那些事,自己願意立刻到南宮縣去找他,向他道歉。可是現在就不能。即使走在路上與李慕白相遇,自己也不能理他。「──唉!是誰叫我們作成這樣的局面呢?」

  當下她悲痛著牽馬出廟,上馬揮鞭,便向南走去。一路走的都是熟路,那是今年春天俞老鏢頭攜妻帶女北上時,路遇李慕白,同戰何三虎等人,以及陷獄墜馬的一些熟地方。如今荒涼滿目,無限傷心。秀蓮姑娘趕行了幾日路,這日午後四時許,便於寒風殘照之下,回了故鄉鉅鹿。進了城,回到她們早先住的那胡同,到故居門前下了馬,上前叩門。一面叩門,一面流淚。

  少時,門裡就有人很傲慢地問道:「是誰?」秀蓮姑娘聽出是崔三的聲音,她就說:「崔三哥,開門吧!是我,我是秀蓮……我回來了!」裡面地裡鬼崔三趕緊把門開開,就見秀蓮哭著走進來。他就說:「怎麼,姑娘你一個人回來了!」

  秀蓮姑娘一面哭著,一面點頭。崔三把姑娘的馬匹牽進門來,又把門關上;他就讓秀蓮姑娘進到屋裡。原來俞老鏢頭全家避仇走後,就叫崔三在這裡住著看家。崔三並娶了個老婆,就在這外院住著,裡院的房可還空閒著。當下崔三就跟著姑娘進屋,給他的老婆引見。秀蓮就坐在炕上歇息,仍然掉著眼淚。

  崔三用袖子擦著眼睛說:「自從俞老叔帶著老太太跟姑娘走後就沒有音信。今年秋天才有北邊來的人,說俞老叔是死在半路了,是由南宮縣一個叫李慕白的人,把姑娘和老太太送往宣化府去了。我們早就想看看去,可是總沒湊上路費。上月,孫正禮才借了些盤纏,先到宣化去看姑娘,然後再往北京去找朋友謀事。他現在也走了快一個月了,不知姑娘在路上見著他沒有?」

  秀蓮說:「我雖沒見著孫大哥,但我知道他是往宣化去了。」於是崔三的老婆給姑娘倒過一碗茶來。姑娘飲過了,就接著把自己母親也病故在外,及自己本身所遭遇的事,孟思昭為李慕白慘死的詳情都對崔三說了。

  崔三哪裡聽說過這些事呢,當下他又咧著嘴哭,又頓足嘆息,然後又勸慰秀蓮姑娘說:「既然這樣,姑娘就先在那裡住著吧!等到把老叔和老太太安葬完了,姑娘再想久遠之計。」秀蓮姑娘一面拭淚,一面說:「我還想什麼久遠之計,反正我還算是俞家的女兒;但是我不能忘了我曾許配孟家,我也不能再嫁別人!」崔三一聽姑娘說這樣的話,他也不敢再作進一步的勸解。當日他就給姑娘把裡院的屋子收拾好了,請姑娘去住。

  從此秀蓮姑娘就住在她的故居,終日依然青衣素服,永不出門。茶水飯食都由崔三夫婦給預備。秀蓮姑娘在家中無事,有時也自己做些針黹,不過她卻不敢把武藝拋下。因為這身武藝是她父親的傳授;同時又想起自己在外尚有許多仇人,將來難免再以刀劍相拚。所以她每天晨起,必要打一趟拳,練一趟雙刀;夜間還有時起來,練習躥房越脊的功夫。

  過了些日,鉅鹿縣城裡的人,又都知道俞老鵰的那個美貌絕倫的女兒現在又回來了。這風吹到泰德和糧店裡,卻又被那梁文錦、席仲孝兩個人聽見。本來梁文錦自從春天在俞家挨了打,他就沒有臉再到鉅鹿來,後來俞家父女離了鉅鹿,他才慢慢溜到這裡。那席仲孝自然是永遠跟他作搭檔,兩人各在鉅鹿戀著一個私娼;一月內,他們總要在這裡住上十幾天。

  這天,兩人在泰德和糧店裡聽說俞秀蓮回來的事,那梁文錦立刻又要回南宮去。席仲孝就譏笑他說:「怎麼,你怕她呀?」梁文錦說:「我也不是怕她;不過我早先發過誓,只要她姓俞的在鉅鹿住,我就不到這裡來!」席仲孝笑著說:「你倒真有記性,挨過一回打,永遠忘不了痛。現在你沒聽人說嗎?俞老頭子和俞老婆兒全都死在外頭啦,什麼孟家的二少爺也死了。現在俞姑娘是回到家裡來守望門寡。就憑她那不到二十歲的人兒,要守得住,我敢賭點什麼!文錦,你趁著這時候再鑽一鑽,管保成功。」

  梁文錦一聽,本來心裡很有點動搖,可是後來一想:我別再去挨那傻打了!我梁少東家拿出錢來買女人,有多麼省事,誰找那玫瑰花兒去扎手呢?於是,梁文錦嬉笑著說:「仲孝,我不上你這個當。你要是有這個心,你可以鑽一鑽,鑽上了我佩服你的本事。」

  席仲孝搖頭說:「我向來是叫女人巴結我,我不去巴結女人。」又說:「現在李慕白可是回來了,不如咱們再去激一激他,叫他們唱一會戲,給咱們開開心。」梁文錦一聽提起李慕白,他又不由發出一陣妒恨,就說:「找那個倒楣鬼幹什麼!李慕白到了一趟北京,混了快有一年,事情也沒找著。回來是又黑又瘦,比蘇秦還不如。現在在家裡連人都不敢見,我就沒去瞧過他一回。」

  席仲孝明知是梁文錦恐怕把李慕白找來,李慕白真個把俞姑娘弄到手裡,那時得把他氣死;所以他才這樣攔阻。當下席仲孝只笑了笑,再也沒說什麼。因為梁文錦即日要走,他也只好跟著梁文錦又回到南宮。到了家中,他卻忘不了那俞秀蓮的事,就瞞著梁文錦來找李慕白。

  原來此時李慕白已然回到家中,他叔父母因為李慕白去了一趟北京,事情既沒找著,錢也沒掙回來,反倒弄得面黃肌瘦,終日愁眉不展,因此對他十分冷淡。並且言語之間,還說是李慕白一定在北京眠花宿柳,打架毆人,所以才弄成這個樣子。李慕白卻也不管他叔父母對他的態度怎樣,他只時時難忘了自己這一年以來的遭遇。那俞秀蓮姑娘的俠骨芳姿;謝纖娘的悲慘結局;孟思昭,一位意志堅忍勇敢有為的人,竟為自己的事而慘死,以及鐵小貝勒的愛才仗義,德嘯峰的慷慨熱心,這一切的事時時在他眼前浮現,心中湧起。

  他就想:俞秀蓮那方面的誤會,雖然自己不必再去解釋。但是她在那天雪後氣走了之後,究竟往哪裡去了?是回鉅鹿,或是往宣化去了?自己應知道知道,才好放心。謝纖娘死後,自己資助她母親幾十兩銀子,諒那謝老媽媽一時不至有凍餒之虞;不過她埋葬在何處,自己也應當看看去啊!

  因此李慕白想好,明春天暖之時自己再往北京一趟,先到高陽孟思昭的墳墓弔祭一番;然後即入京城,見鐵小貝勒叩謝當初營救之恩;並看望德嘯峰,以踐那天風雪出都,德嘯峰相送時所訂之約;末後看看謝纖娘埋骨之處,以盡餘情。至於黃驥北累次向自己加以侵害的仇恨,張玉瑾與自己的勝負未分,以及史胖子的一切事情,他倒未放在心上。因為現在的李慕白已然心灰意懶,現在只思量將來是怎樣報俠友之恩,補情天之恨,卻不願再與一般江湖人爭雌雄、定生死了。並且回到家裡之後,除了一兩家親戚,不得不去見見之外,其餘的同學及友人,他一一謝絕。只有席仲孝曾來看過他一次;他也說是自己在路上受了風寒,身體不舒適,所以並沒與席仲孝談多少話。

  這天是臘月中旬,昨天下了一場大雪,今日雪後天晴。李慕白就在茅舍前,踏著地上的殘雲散步,心裡卻不斷地回憶他那些殘情舊恨。散步了一會,這時就見遠遠的有一人前來。來到臨近,李慕白才看出是席仲孝,心裡不禁發出一種厭煩。暗道:他幹什麼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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