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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俞秀蓮住的這間屋子,本來是一間小書房,收拾得頗為整潔。秀蓮姑娘自從延慶到北京來,就住在這間屋裡,已有半個多月了。如今想著苗振山已死,張玉瑾等人也走了,自己還在這裡住著作什麼?又想到剛才德嘯峰背著自己,說什麼盼望李慕白回來娶了自己的話,又不由臉上一陣發燒。回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家鄉時,那時父親正小心謹慎地防範著仇人,恰巧又有那梁百萬家的少爺,很討厭地追著自己胡纏。那天晚上他竟扒著牆到自己家裡,也不知是要作什麼?幸被自己發覺,把他踹下房去。孫正禮把他打了幾下,才放走。那天若不是父親在旁阻攔,自己也就將姓梁的殺了……一面想著,一面側對著几上的一盞油燈,眼望著紙窗。

  那窗外的寒風呼呼地吹著,吹得窗子上的紙沙沙地亂響,燈光也昏暗得像是要滅,又一搖一搖的顯出一種悽慘的情景來。秀蓮姑娘不禁驀然想道:「那張玉瑾、何三虎和女魔王何劍娥等人,全都是飛簷走壁的大盜,難道如今他們就甘心走去,不能夠趁著黑夜來到這裡,殺死我和德嘯峰的全家嗎?」才一想到這裡,便覺得不能不謹慎提防著,遂就到床邊,把那一對雙刀抽出鞘來,拿到燈畔,又挑了挑燈,低頭細看。

  只見這一對雙刀十分的鋒利光芒,而且輕便合手,原是三年前自己父親特地託朋友特打的。昨天殺死了吞舟魚苗振山,彷彿那鋒刃上猶帶著那惡賊的血腥似的,於是心中又有些自矜。想著自己的武藝,真是除了李慕白之外,還沒遇見過對手。李慕白……秀蓮姑娘一想到了李慕白,心中就有一種感激和羨慕之情不禁地湧出。立刻對燈捧刀,呆了半晌,那眼淚又不知不覺地汨汨流下。

  此時遠處的更聲已交了三下,燈裡的油都快燃燒乾了。秀蓮姑娘只得輕輕把門閉上,剛要熄燈睡去,這時忽聽德嘯峰的屋裡有婦人的聲音一聲怪喊,正是德大奶奶。接著一陣桌椅門戶亂響,又聽有鐵器鏗鏘相擊的聲音,只聽德嘯峰喊著說:「我姓德的跟你們拚了!」

  此時俞秀蓮趕緊提雙刀出屋,遙見星月慘淡之下,有三個人在院中,掄刀殺在一起。俞秀蓮便喊了一聲:「德五哥快閃開,讓我殺他們!」德嘯峰此時正在手忙腳亂,一見俞秀蓮姑娘趕來,他趕緊閃在一旁,提著刀跑回他的屋裡,去看他的妻子。眼看德大奶奶是藏在桌後,桌子上被強盜砍了一刀,痕跡宛然。桌上的花瓶、茶碗全都震掉在地下摔破了。德嘯峰攙起他妻子來就問道:「沒傷著你嗎?」德大奶奶嚇得渾身打哆嗦,搖著頭說:「倒沒傷著我。」德嘯峰一面向妻子擺手,說:「你不要怕。」一面側耳聽著外面,只聞院中鋼刀磕得鏗鏘作響,又有賊人相呼之聲。

  德嘯峰本想再奔出去,幫助俞秀蓮姑娘,可是他的妻子揪著他的胳臂,哆嗦得十分可憐。德嘯峰橫刀望著窗外,心中正在焦急。此時前院裡也有人喊起拿賊來了,德嘯峰就隔著窗子大罵:「張玉瑾,你要是好漢子,你們住了手,我德嘯峰出去見你。有本事咱們光明正大地較量較量,何必使出這飛賊的手段呢!」德嘯峰這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屋上的瓦一陣亂響,震得窗上的紙和玻璃全都亂動。

  德嘯峰仰面看著屋頂,待了一會,響聲隨著過去了,又半天沒有動靜。德大奶奶才把他的丈夫放了手,德嘯峰也深深地抽了一口氣。

  這時外院住的壽兒和僕人們全都驚醒,穿上了衣裳,打著燈籠進到裡院來問。德嘯峰把刀放下,出屋來對眾僕人說:「不要緊的!一點小事。你們別大驚小怪的,留神把老太太給嚇著了。」原來德老太太因為年老耳朵背晦了,所以院外吵鬧的事她都不知道。兩位小少爺是被僕婦看著睡覺,也沒有驚醒。德嘯峰到各處看了看,幸喜家人無恙,也沒有別的損失。只是俞秀蓮姑娘追下了賊人,尚未回來,心中未免著急。一面吩咐僕人們在前後巡守著,他一面回到屋裡坐著發怔。

  德大奶奶這時驚魂甫定,看見丈夫臉上煞白,坐在那裡發怔,又是著急憂慮,遂問道:「到底剛才闖進屋來的那兩個人是誰呀?」德嘯峰說:「頭一個闖進屋來的那個人就是金槍張玉瑾。幸虧我躲的快,手下又預備著刀,要不然此時早就沒有命了!」說時,指著紅木桌子上的深深刀痕說:「你看這個人多麼兇狠!」德大奶奶想起剛才的情景,也不禁害怕,身上又打起哆嗦來。剛要勸丈夫以後莫要再與江湖人結仇,忽聽院中的壽兒等人又喊起來說:「房上有人啦。」德嘯峰吃了一驚,趕緊隨手抄刀,要撲出屋去。

  這時院中就有一種柔細而嚴厲的聲音說道:「是我,你們拿燈籠照什麼?」又聽是壽兒聲音說:「俞姑娘,你把賊追上了嗎?」俞秀蓮說:「你們睡去吧,沒有什麼事啦!」遂就咳嗽了一聲,進到德嘯峰夫婦的屋裡。德嘯峰此時又把刀放下,他就說:「俞姑娘回來了!」遂順著燈光,上下打量秀蓮姑娘。

  只見秀蓮姑娘身穿青布短褲,臂挾雙刀,頭上的髮被風吹得微微散亂。她把刀立在牆角上,略略喘了兩口氣,便說:「我把他們追到齊化門城根,他們跑上了馬道,用磚頭往下扔打,我才沒敢再往上追。這兩個賊的刀法都不怎樣好,他們的手腳也都很笨。幸虧他們是兩個人,教我顧不過來,若是一個人,我早就把他捉住了。」

  德嘯峰見秀蓮姑娘把兩個賊人驅走,她自己一點也沒有吃虧,心裡就不禁佩服,又是自覺慚愧。便紅著臉嘆氣道:「本來我們還沒睡下,屋門就被人踹開,闖進來這兩個強盜。幸虧我手下也預備著兵刃,要不然非要吃虧不可!」說時指著桌子被砍的刀痕,叫俞秀蓮瞧看,又說:「那身材高一點的就是金槍張玉瑾。大概他們今天並未離京,不過造出他們已然走了的話,為是叫咱們防備疏忽,他們晚間好來下手。這個張玉瑾也真狠毒呀!」秀蓮姑娘聽了,倒覺得這是自己給他惹的禍事,因此很覺抱歉,過去又看了德大奶奶。

  德大奶奶這時倒緩過氣兒來,說:「多虧有俞大妹妹在這兒;不然憑他一個人,哪打得過兩個強盜呢!」俞秀蓮向德大奶奶安慰道:「嫂子你不要擔心了,我敢保那強盜不能再來了。我也暫且不離開你這兒啦。」德嘯峰聽秀蓮姑娘說是暫且不離開這裡,他也略略放心了,就到前院吩咐僕人們輪流著守夜,然後回到裡院。秀蓮姑娘跟德大奶奶又說了半天話,方才回屋安寢。當夜德嘯峰的鋼刀放在身旁,也沒睡好覺。

  次日德嘯峰就通知了衙門,說昨夜自己的宅裡鬧賊。衙門裡的老爺與德嘯峰全都素有交情,就派了兩個官人到他宅裡來保護,白天官人們在門房一坐,晚上在宅子附近巡看巡看。過了兩三天,什麼事也沒有。德嘯峰夫婦雖然驚魂已定,可是秀蓮姑娘卻十分覺得急躁和煩悶,又因德嘯峰極力勸阻,她也不好意思再出門。除了因為繫念那謝家母女,派僕人去看了看,送了幾兩銀子之外,是什麼事也沒做,每日只望著雙刀感嘆。

  現在,她倒不盼望別的了,只盼望李慕白快些回京,把關於尋找孟思昭的事跟他談一談,並盼他能替自己想想辦法,告訴自己離開德家之後,應當往哪裡去才能得到將來的歸宿。因為心裡思索著事情,有時德大奶奶跟她說閒話,她都不甚愛理。晚間倚燈擁衾,又是無限的傷懷,既悲自身命途多難,孤零無靠;又悔父母在一年內相繼物化,遺骨一在望都榆樹鎮,一在宣化府,不知何日才能起運回鄉安葬?並且憤恨孟思昭的無情無義,懷疑李慕白的態度突變。時常這樣思慮紛紜,淚疲斑斑,一夜也不能安眠。

  又過了兩天,神槍楊健堂就向德嘯峰和秀蓮姑娘來辭行,他帶著手下的鏢頭出北京回延慶去了。德嘯峰送走了楊健堂,見李慕白還不回來,也覺得十分煩悶。尤其自思與黃驥北結下深仇,將來仍難免要遭他暗算。這時天氣是越發寒冷,屋中已升上了炭盆。

  這天晚飯後,德嘯峰夫婦在屋裡逗著孩子說話。少時俞秀蓮姑娘也進屋來,坐在炭盆旁與德大奶奶閒談了幾句。她剛要再向德嘯峰提說自己要決心離京的話,忽聽窗外是壽兒的聲音,回道:「李大爺回來啦!」

  德嘯峰吃了一驚,趕緊隔著窗子問道:「哪個李大爺?」外面壽兒答道:「是李慕白李大爺!」德嘯峰聽了,立刻跳起身來,笑著說:「我這位大爺,怎麼這時候才回來!」說著趕緊跑出屋子去見李慕白。這裡俞秀蓮聽說李慕白回來了,她也不禁驚喜,本已站起身來,要跟著德嘯峰去見李慕白,可是又見德大奶奶望著她,面上露出笑容,秀蓮姑娘就覺得不好意思,便又坐下了。

  這時德嘯峰順著廊子跑到前院客廳裡,只見李慕白正對著燈坐著;一見嘯峰,就站起身來說:「大哥,你這些日可好?」德嘯峰就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很懇切又像帶著抱怨的口調說道:「兄弟,你這些日子到了一趟哪兒呀?你不知道自你走了之後,這裡就天翻地覆了嗎?」說時順著燈光去看李慕白,只見李慕白的頭上、臉上全都是塵土,面目越發削瘦,並且神情十分憂鬱,穿著一件長棉襖,衣襟和袖子全都磨破了。

  德嘯峰心裡懷著驚疑,就問說:「你是剛進城嗎?」李慕白點了點頭,說道:「我進城時,天就就快黑了。我是騎著馬來的,將馬匹牽回到廟裡,我連臉也沒洗,就趕緊雇車來了。」說到這裡,微嘆了一聲說道:「我這些日無時不在憂慮悲傷之中。我也聽說苗振山、張玉瑾到北京找我來了,但我卻無法分身前來呀!」

  德嘯峰聽了,不耐煩地問道:「到底你上哪兒去啦?找著孟思昭沒有?」李慕白先抬眼看了看窗外,彷彿惟恐被人偷聽似的。德嘯峰使眼色叫壽兒退出屋去。這裡李慕白坐在德嘯峰的對面,背著燈,他用一隻手支著頭,就很傷感的低聲說道:「今天我是由高陽縣回的,因為孟思昭在高陽為苗振山等人所傷,傷勢太重,在前兩天就死了!」德嘯峰聽了,不禁吃驚,剛要發話,就聽李慕白又詳細地往下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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