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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十一回 醉後狂言紅樓貽笑柄 仇生小隙寶劍對花槍

  這時纖娘正在屋裡對燈悶坐,思索自己的事情,忽聽見下面的喊聲,趕緊站起身來,她的母親也出屋迎接。李慕白一路歪斜上得樓來,一進屋,纖娘就聞著他的酒氣,上前笑道:「你在哪兒喝的,醉得這樣子?」李慕白的舌頭都短了,問道:「德嘯峰沒來嗎?」纖娘的母親答道:「德大老爺沒來。」

  李慕白聽了,又彷彿清醒一些,便點頭說:「對了,我是剛從他家裡來!」纖娘笑著說:「你瞧你,都醉糊塗了!」李慕白彷彿不承認,說:「我沒醉,我是傷心!」說著往椅子上一靠,幾乎要連人帶椅子全都摔倒;幸仗纖娘把他扶住。

  纖娘皺著眉,說道:「你好好坐著,我給你倒碗冰鎮酸梅湯去!」又說:「媽,你給倒一碗來吧!」謝老媽媽心裡不大高興地,到屋裡倒了一碗酸梅湯,拿出屋來;纖娘接到手裡送到李慕白的唇邊;李慕白喝了一口,打了兩個嗝,便擺手說道:「不喝了。」纖娘放下手,站在旁邊,剛要笑著向他談話,忽聽李慕白長長嘆了口氣,說:「纖娘,我到你這裡來,並不是嫖來了,因為我們都是天地間的可憐人!」

  纖娘聽了這樣的話不禁心中一痛,彷彿有一種東西,準準確確地打在自己的心坎裡,眼淚不覺得撲簌簌地落下;又見李慕白緊緊握著拳頭,彷彿很氣忿的樣子,說:「我這樣的英雄,你這樣的美人,卻都所卻不遂,倒被踏在一般庸俗小人的腳底下!」纖娘一面拭著眼淚,一面笑著道:「李老爺,你真是喝醉了;你說的這話,我全都聽不懂!」

  正自說著,忽聽樓下的毛夥上來,在門外叫道:「翠纖姑娘的條子!」謝老媽媽出去,拿進個紅紙條來,說:「徐大人跟盧三爺在廣和居了,叫你趕緊去!」纖娘接過條子來,看了看,便皺眉說:「他們也是,怎麼這時候才吃飯!」遂向李慕白說:「李老爺,我扶你到我的床上歇一歇去;我現在出一個局,一會兒就回來。」

  李慕白本想回店裡去,但是此時酒全都湧上來了,委實走不動,便含糊地答應說:「好吧,你去你的吧!」當下纖娘將李慕白寬了長衫,攙到裡屋,在她的床上臥下,並拉過紅緞的袷被給他蓋上;然後放下幔帳,又給他他點了一枝蚊香;便自己換上衣裳,同著她母親應召赴局去了。

  此時李慕白昏昏暈暈地躺在纖娘的床上,只覺得胸頭發堵,渾身燒得躺也躺不住;反覆了半天,便翻身坐起來;忽然心胸一緊,哇的一聲嘔吐出來;李慕白趕緊彎下腰去,連吐了幾口,把在德嘯峰家所吃的酒飯全都吐出來了。吐出之後,李慕白才覺得身體輕鬆,腦筋裡清醒了些。

  此時樓上樓下各屋裡,傳來一片歡笑之聲,雜著柔聲軟氣,唱著的小調是什麼:「常言道,事不關心,關心則亂。自從公子一去後,小奴家我,茶不思,飯不想,好沒有精神哪!」李慕白才知道現在自己是在纖娘的屋裡了,心說:糟了,我怎麼在她這裡吐了!遂把燈挑了挑,只見骯髒的東西吐一地,連那舖得很整潔的床單、紅緞被全都弄髒了。

  李慕白趕緊把簾子打起,走出屋來,就著燈一看,自己的身上衣襟、褲子,也吐了不少,不禁覺得難為情。倒了盃茶,正在漱口,忽聽一陣樓板響,原來是纖娘和她母親回來了。李慕白此時,真羞得無地自容,趕緊攔住纖娘說:「你別往裡屋去了,我把你的被褥都弄髒了!」

  纖娘看了李慕白的身上,便曉得他是吐了,就說:「李老爺吐了,不要緊,我叫人來打掃打掃。」遂往裡屋看了看,反倒笑了,說:「李老爺,這可把你心裡的牢騷都吐出來了!」李慕白也想起剛才自己醉了時,向纖娘所說的話,不禁紅了臉,笑了笑,自己覺得十分慚愧。

  此時,樓上的毛夥過來打掃屋子;纖娘給李慕白倒了一盃茶,又看他身上,就說:「這可怎麼辦?你吐的身上都是;我們這兒又沒有衣裳可給你換,叫人上你店裡取去吧!」李慕白搖頭說:「不用,我的門自己鎖上了,店裡也不知我的衣裳在哪兒了,我還是回去換吧。」說著要過長衣,披在身上,又取來五張一兩的銀票,放在桌上,說:「我把你的被褥都弄髒了,你也不能要了。你拿這錢另做新的吧!」

  纖娘拿起銀票來,看了看,只收下一張,其餘全都交還李慕白,正色地說:「這我可不能收,一床被子算什麼的,你就要賠我們?你這簡直是瞧不起我!」李慕白臉紅著,接過銀票,卻不知怎樣才好;只見纖娘背著銀燈,忽地嫣然一笑,眼角帶著深情,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說:「你別把這事放在心上。」回首看了看毛夥跟她母親正在裡屋打掃,纖娘又帶笑悄聲說:「我既然把你攙到我的床上去睡,我就不怕你吐!」

  李慕白此時心旌搖擺,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呆了半天,才笑著說:「那麼我回去了。」纖娘似乎帶著依戀不捨的樣子,遲疑了一會兒,才說:「好吧,明兒見!」李慕白出屋下樓。纖娘依舊扶著樓上的欄杆,看李慕白出了門,她才回屋去。

  李慕白出了寶華班,也雇不上車,就走回西河沿元豐棧裡。把衣裳換了,洗了洗臉,對於剛才喝醉酒的事,非常覺得後悔;立志以後再不多飲,又想自己太頹廢了!這樣下去,人就完了,將來即使遇有什麼大事業,恐怕也不能擔當了;因此自己決定,由明天起,要重新振作起精神,少時就寢。

  次日午飯後,到南半截胡同表叔郝殿臣家裡。郝殿臣見了李慕白,就問他這兩日為什麼沒來?李慕白心中有愧,見問不由得臉紅,就說:「這兩天我受了點暑,身體不甚好!」郝殿臣看了看他,便說:「我看你也瘦了!有一件事我得要告訴你。」

  李慕白一聽,吃了一驚,不知是有什麼事;卻聽他表叔說:「我想你在店裡住著也不是長事,第一房子大小,店裡住的人雜亂,你也安不下心去;再說也太費錢,倘若在店裡住上一半個月,再找不著事,你從家裡帶來的那點錢,也就花完了。我昨天見著東邊丞相胡同法明寺的老方丈廣元,我跟他說,我有一個親戚,是個念書的人,從家裡來到北京找事,打算借他一間房子住些日子。老方丈聽了很喜歡,他說廟裡西跨院有一間閒房,你隨便哪一天都可以搬了去;將來你給他抄寫抄寫經卷,他們還可以貼補你幾個錢。廟裡地方又大,又清靜;再說不用花房錢,總比在店裡強得多了。每天兩頓飯,你可到附近的切麵舖隨便吃些,那就費不了多少錢了。」

  李慕白聽了,便點頭說:「很好,那麼我今天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就搬了去!」郝殿臣說:「我叫來陞先帶你到廟裡見一見老方丈,順便看看房子;若是房子漏,或是太潮濕,那自然也不能住。」遂就叫過跟班的來陞,叫他拿上自己的一張名帖,帶著李慕白到法明寺去。

  當下李慕白跟著來陞到了丞相胡同法明寺,見著老方丈廣元。這老方丈年有六十多歲了,骨瘦如柴,倒真像一個老比邱;派了一個徒弟名叫智通的,帶著李慕白去看房子。這座廟本來很大,不過年久失修,香火地既少,又沒有什麼大施主,所以顯得窮苦;上下和尚,不下十幾個人。李慕白到了那西跨院,只見有三間小殿堂,也不知裡面供的是什麼神佛?兩廡停著十幾口棺材;另外有兩間東房空閒著,裡面有一舖炕、一張桌子、兩隻櫈兒。雖然屋裡很暗,倒不甚潮濕,並且聽智通和尚說:「這房倒不漏雨。」

  李慕白看了看,環境既清淨,院子又寬敞,沒事時若在院中練習寶劍也很好;於是便向智通說,自己明天搬來住。遂出了廟門叫來陞回去;李慕白就出了丞相胡同,順著大街走去。因想現在自己既要搬到廟裡,從今以後,除了與德嘯峰往還之外,就是常常練習自己武藝;纖娘那裡,總是少去才是。又想起昨天自己在她的床上嘔吐了一陣,給她銀子,叫她另做被褥,她又不肯;她這種情義,叫自己心中實在難安。遂就走到一家綢緞莊前,信步進去,挑選了兩種顏色明豔、花樣新穎的綵緞,每樣撕了十幾尺,便拿著走到韓家潭寶華班。

  此時纖娘正在梳頭,忽見李慕白拿著綵緞來了,便著急道,「李老爺,你這是幹什麼?」李慕白說:「昨天的事情,我實在心裡不安,所以我才扯了幾尺緞子;顏色花樣也不大好,你隨便做一件什麼就得了!」纖娘微笑道:「我就猜著了,李老爺一定要給我買幾丈綢緞,為是賠我們的被褥;可是一賠了我們,從此也就不上我們這兒來了!」李慕白見纖娘的口齒這樣的伶俐、尖銳,不禁急得頭漲臉紅,勉強笑著說:「沒有的話,我回頭走了,今天晚上就來。每天至少我要到你這兒來一次!」

  李慕白的話,還要往下去說,卻被纖娘截住。她微帶著倩笑,又彷彿正正經經地問道,「準的?說了話可得算話!」李慕白後悔自己把話說得太慷慨了,便笑道:「你放心,只要我有工夫,我一定來;除非遇見的事,牽贅住我的身子。可是我就是人不能來,我的心也時時刻刻不能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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