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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這時李慕白被眾人給擺佈得迷迷糊糊,如今卻也有好奇心勝,要聽德嘯峰說出這個能夠入自己眼的妓女的芳名;可是德嘯峰彷彿獨有心得似地,就只微笑著說道:「現在我連李兄弟全都不告訴,他剛來北京,我讓他先歇兩天;等過些日子,他有了工夫,我再帶他去賞鑑賞鑑。」說畢只是抽水煙。

  楊駿如曉得德嘯峰向來對於妓女的眼光,與眾不同,他能把西施和無鹽看成一樣的美。當下也不高興往下再猜了,於是又說笑一番。李慕白就要走,德嘯峰看了看錶,說:「這時候不過才八點多鐘,你忙什麼的?再待一會兒,咱們一同走好不好?」李慕白搖頭說:「不,我回去還有點事。」

  德嘯峰曉得李慕白是不常涉足花叢。他在這裡不會說、不會笑的,也沒有什麼意思。遂就說:「我叫我的車把你送回去。」李慕白搖頭說:「不用。店房又離此不遠,我還是走回去吧。」德嘯峰卻把他攔住,遂叫人把自己的那趕車的叫進來,叫他把李大爺送到西河沿元豐店去。

  當下德嘯峰、楊駿如和兩個妓女把他送出屋去,說聲:「明天見!」李慕白才算逃出魔窟色海。

  出門上了車,趕車的揚鞭往北走去;過了幾條胡同,全都是花街柳巷,車輛紛紜。李慕白就想:這地方是王孫公子尋樂之處,我以後還是不要來為是;又想德嘯峰以後還難免要拉著自己前來,自己也不好過於顯得執拗。坐在車裡想了半天,不由又起了一種頹廢放蕩的思想。

  少時,到了元豐店門首,車停住了。李慕白要給趕車的幾串賞錢;趕車的也知道李慕白是他們老爺新交的好朋友,無論怎麼說,他也不敢要;李慕白只得罷了。進到店房內,點起燈來,坐了一會兒,因為蚊子都撲著燈光進來,李慕白便熄燈睡去。躺在床上,便想剛才遇見的那些事,覺得德嘯峰倒是一個慷慨好交的人;他雖號稱鐵掌,武藝卻不知如何?那楊駿如大概是個大腹賈,不過還不太市井氣。又想到那媚喜、笑仙兩個妓女,真像德嘯峰所說的妖精夜叉;可是認真想起來,她們也是可憐蟲呀!如此思想纏綿,半夜方才睡著。次日醒來,精神十分不濟,又沒有什麼事,也不便到表叔家裡去,只在屋裡悶悶地坐著,覺得十分無聊。

  到了午飯後,因為天氣太熱,李慕白十分疲倦,就躺在床上要睡。這時,忽聽院中有人高聲叫道:「慕白!」李慕白一聽是德嘯峰的聲音,趕忙坐起身來。此時店房的夥計把門開了,說道:「李大爺,外頭有一位德大老爺來找。」

  李慕白一面說請,一面穿鞋。德嘯峰卻一點不客氣,早已走進來,一面寬衣,一面揮著扇子;四下一看,見李慕白的行李十分蕭條,他就說:「我一來,倒把你的午覺給攪了!」李慕白說:「我也睡不著,不過沒事作就越躺越懶!」遂給德嘯峰倒茶,德嘯峰說:「兄弟你別張羅我,我今天是特來看你,你見著令親了沒有?事情有點眉目沒有?」李慕白微微嘆了口氣,就把見著自己表叔的事說了一番。

  德嘯峰說:「兄弟你別著急,慢慢地自有機會。沒事時我來找你,或是你找我去;咱們倆下下棋,聽聽戲,或者逛逛胡同都可以。總之你不可以整天在屋裡瞎煩惱。因為那樣,你就是鋼筋鐵骨,也得壞了!」李慕白聽了德嘯峰這些話,心中十分感激,便說:「我決不煩惱!」德嘯峰說:「實在你也不必煩惱。雖然你現在找不著事作,可是君子耐時,哪個作大事的人,沒受過些困苦?至於錢的事,你不用發愁,有我化的就有你化的。此外的事還有什麼不得了的?」

  李慕白笑道:「大哥說的話都對。可是我現在並沒憂煩呀?」德嘯峰笑道:「老兄弟你不要瞞我;你心裡怎麼樣,難道我從你的臉上還看不出來嗎?」說著又催著李慕白換衣裳,跟他一同聽戲去;李慕白便穿上長衫,德嘯峰也穿上長衣,就一同出了元豐店。

  李慕白一看,德嘯峰的車停在外面了。趕車的名叫福子,向李慕白請安。李慕白跟著德嘯峰上了車,德嘯峰就向福子說:「上燕喜堂!」趕車的搖動絲鞭,出了西河沿東口,進了肉市,就到了燕喜堂門口。德嘯峰在前,李慕白在後;才進了戲園門首,就見這裡蹲著幾個人,全都穿著灰布短褲褂,抹著一臉的鼻煙,像是北京城的流氓地痞;一見德嘯峰來了,就齊都站起身來請安,笑著說:「德五爺您好呀!」德嘯峰含笑哈了哈腰,並不跟他們說什麼,帶著李慕白往裡就走。

  此時一陣鑼鼓胡琴之聲,由戲樓裡傳出來。二人進了戲樓,只見臺上演的正是《法門寺》。幾個賣座的都過來給德嘯峰請安,問道:「德五爺,你怎麼這些日子沒來聽戲呀!」德嘯峰笑著,只向一個賣座的說:「出去跟我那趕車的,把我的水煙袋要來!」一個賣座的答應一聲出去了;另一個賣座的又問李慕白貴姓。

  德嘯峰說:「這是我的兄弟,李二爺。」賣座的趕緊給李慕白請安,說:「我給你二位老爺在池子找兩個座兒吧。」德嘯峰、李慕白眼看那賣座兒的擠到池子裡;只見有十幾個衣冠齊楚的看戲的人,見了德嘯峰來,齊都站起身來,帶著笑哈腰;德嘯峰也陪笑向一些招呼他的人點頭。李慕白心裡就想著:鐵掌德嘯峰在北京城果然有些名頭。

  當下那賣座的給德嘯峰、李慕白二人找了一張桌子,正在戲臺迎面,是個最得看的地方。德嘯峰很滿意,與李慕白寬去長衣。賣座的已把茶沏來,水煙袋取來;德嘯峰抽了幾口水煙,就揮著扇子,要跟李慕白談話。可是這時戲臺上的《法門寺》已然唱完,換的是《白水灘》;那十一郎與青面虎打在一起,真是熱鬧!鑼鼓在旁邊亂鳴著,李慕白看得出神。此時又有兩個身穿綢褲褂,提著水煙袋,搖著絹扇的人,過來跟德嘯峰談了半天話。《白水灘》下去,那二人也走了;換的是一齣《宇宙鋒》;李慕白聽了一會兒,就覺得不耐煩。

  德嘯峰又抽了幾口水煙,就問李慕白說:「你們家鄉沒有這麼好的戲吧?」李慕白說:「我們南宮就沒有戲園子;到秋天莊稼收了,才唱兩天謝神的戲;我也不大喜歡去聽。」德嘯峰笑著說:「這樣說來,你在家裡也很悶得慌啊?」李慕白點頭說:「可不是!我在家中,連像你這樣的朋友都沒有;我每日除了看看書、練練劍之外,什麼事也不做。」德嘯峰又問說:「有幾個小孩?」

  李慕白一聽,心裡猶豫了一會;本想告訴他,自己尚未成家。可是又想德嘯峰是個好管閒事的人,他若知道自己家中沒有妻子,將來一定要張羅著給自己說親;那時又必添上許多麻煩,遂就含胡著說:「我還沒有小孩。」德嘯峰一聽,也就不再往下問了。

  又看了一會戲,忽聽後面一陣吵鬧之聲,聽戲的人全都站起身往後面看去;原來後面是有人打起架來,中間夾著有人勸架的聲音說道:「別吵,別吵!鐵掌德五爺可同著朋友在前面了!」接著就聽一個外鄉口音的人大聲罵著說:「什麼他娘的德五爺!就是九門提督來了,他也得講理呀!」

  這一聲大罵,嚇得許多人都把眼睛看到德嘯峰的身上。德嘯峰的臉上微帶怒色,就把水煙袋放下,走將過來。眾人都說:「德五爺來了!」

  德嘯峰一看,這打架的共有五六個人。其中一個德嘯峰認得,是在緞庫當差的恩保,素日專好摔私跤,有個外號叫硬腿恩子。那五個人都穿著白布褲褂,個個都是身體健壯,挺胸脯壯胳膊,氣勢洶洶;彷彿立刻就要把硬腿恩子揪倒了,打他一頓才出氣。

  硬腿恩子也是東南城站得起來的朋友,哪肯服這口氣;他先前是拍著胸脯要跟那幾個人打架,如今一見德嘯峰來,他就搶先說:「德五爺,你給評評理兒;他們在前頭坐著,我在後頭坐著;我的煙袋沒留神,燙了他一下。我趕緊跟他說一聲沒瞧兒,不也就完了嗎?可是他們還是這樣不依不饒。」那幾個人中有一個高大的漢子,氣得紫漲著臉,脖子上跳著紅筋說:「你們前前後後的人都聽見了,剛才他是這麼說話啦嗎?他不罵我,我還罵他呢!」

  德嘯峰曉得平日硬腿恩子專愛欺負外鄉人;剛才恩子用煙袋燙了人,他嘴裡一定還說不好聽的話,遂就擺手說:「得啦,完了,完了!為一點小事,不必攪得人家也不能好好看戲!你們三位都衝著我,誰也不必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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