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寶劍金釵 | 上頁 下頁


  但那四個人哪裡肯聽這話,有一個黃臉膛的掄刀向俞老鏢頭就砍。秀蓮姑娘突然跳下車去,把那人持刀的手腕托住,很快地就奪刀在手。她把鋼刀颼颼掄了兩下,逼得那四個人不得不退後兩步。這時俞老鏢頭在車上叫道:「秀蓮,快把刀給我!」那三個手裡還有兵刃的,哪容秀蓮把刀遞給她的父親,就一齊掄刀來砍秀蓮。秀蓮姑娘掄刀如飛,五六下,就一刀砍在一個胖子的背上,胖子「哎喲」一聲躺在地下。秀蓮姑娘敵住那兩個人,這時俞老鏢頭也跳下車去,將那受傷胖子手中的刀奪在手;掄刀過去,一面與那兩個人交戰,一面急急地說:「秀蓮往後去!」但是秀蓮姑娘的鋼刀,寒光飛舞,正敵住那紫紅臉的人,哪肯退後!

  俞老鏢頭與一個有黑鬍子的人交手,那人敵不過俞老鏢頭,轉身就跑。此時那紫紅臉的人反倒落得人單勢孤,一口鋼刀敵住俞老鏢頭父女;雖然他武藝高強,但也難以取勝。這時道旁聚了許多行人,齊呼道:「喂喂!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可是都因為被他們的刀光繚繞,弄得大家眼睛都亂了,誰也不敢近前來解勸。

  那三口刀又交戰了十幾合。這時忽有一個少年,由人叢中跑過去,手持一口寶劍,把俞老鏢頭父女和那紫紅臉的漢子,三口鬥得正緊的鋼刀分開,說道:「別動手啦!別動手啦!有什麼話對我說。」

  那紫紅臉的漢子,正喜有這麼一個人從中解勸。他趕緊收住刀勢,退後幾步,不住地氣喘吁吁,他那張臉此時就像燒焦了的茄子一般的又黑又紫。這時趕車的人才從車裡頭鑽出來,俞老太太還是不住地打哆嗦。那兩個跑了的匪人,又走回來由地下把他們那背上挨了俞秀蓮一刀的同伴拉起。

  這時,二三十個走路的人,齊都過來。有人認得俞老鏢頭,就說:「俞老叔跟姑娘受驚了!」又有人說:「把這幾個強盜綁起來,送到衙門去!」俞老鏢頭一面向眾人拱手道謝,一面說:「不要綁他們,他們不是強盜,卻是跟我有仇的人。冤家宜解不宜結,問問他們,若是也不願打官司,就叫他們去吧。」這時那三個人攙著一個受傷的,提著兩口刀,牽著四匹馬,什麼話也不說,就往北走去了。

  這裡的人,有的看了俞秀蓮一眼就走了;有的就問俞老鏢頭跟那幾個人有什麼仇;有的就不住稱讚秀蓮姑娘的武藝高強。那剛才給勸架的提著寶劍的少年,也問俞老鏢頭與那幾個人爭鬥的原因。老鏢頭卻向那少年說:「我是以保鏢為生的,闖了半輩子江湖,自然難免與人結仇,所以今天才出了這事。幸仗閣下從中給勸開了,不然一定要出人命。其實打官司我也不怕,不過我老了,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說時,又叫女兒向眾人道謝。秀蓮姑娘把兩隻手擱在前胸,向眾人拜了拜,然後就上車了。俞老鏢頭也向眾人拱手,遂就跨上車轅,趕車的人揮動鞭子就走了。行路的人和那少年也各自走去。

  俞老鏢頭的車進了城,回到家門首,俞老鏢頭先叫秀蓮姑娘攙著她母親下車,叫開門進去;然後俞老鏢頭開發了車錢,手提著奪來的那兩口刀,也進了門。崔三迎面問道:「老叔回來了!」俞老鏢頭答道,「回來了,累你看家!你先走吧,回頭把孫正禮叫來。」崔三答應一聲,用眼看了看老鏢頭手中提著的那兩口鋼刀,就出門走了。

  老鏢頭就親自把門關好,並用一塊大石頭把門頂住,就進到屋裡。秀蓮姑娘趕緊給她父親倒茶,俞老太太就問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四個人為什麼那樣地兇?俞老鏢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等我歇一會兒,我再告訴你們!」遂把兩口刀立在牆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氣。秀蓮只想聽她父親說那四個匪人的來歷,問道:「爸爸喝茶呀?」老鏢頭從女兒的手中把茶碗接來喝了一口,便望著秀蓮姑娘說:「今天幸虧有你跟著,要不然,我非遭仇人的毒手不可!」

  秀蓮姑娘聽父親稱讚了自己這句,又回想起方才那樣緊急危迫的情形,心裡一陣難過,眼淚滴滴地落下來。老鏢頭從來沒哭過,但此時他也不禁落下幾點老淚,又嘆了口氣,便向女兒說:「在六年以前,那時你已十一歲了,大概你還記得,我曾到過一趟河南。從河南回來,我就把鏢行收了,再也不做買賣。我和今天那幾個人的深仇大恨,也就是從那時結起!」說到這裡,眼淚越發像湧泉一般地流下,帶著悽慘的聲音說:「你有一個何二叔……」

  說話時,他用手指了指靠著桌子正擦眼淚的老妻,說:「你母親見過他,名叫寶刀何飛龍,在年輕時與我是最好的朋友。那時我們都在北京作鏢頭,我在泰興鏢行,他在保安鏢行,沒事時我們一同飲酒,一同談天,真如兄弟一般。可是他這個人武藝雖然高強,心地也不錯;只是太好女色,時常勾引良家婦女。我百般勸他,他也不聽。後來因為結識了一個婦人,與另一個男子爭風吃醋,他動刀把人殺了。幸虧我幫助他三十兩銀子,他才逃出北京,奔到河南。在河南聽說他當了幾年強盜,後來不知怎麼會發了財,改名為何文亮,在衛輝府置了田產,並且也有了妻子和孩兒,但是我們卻彼此不通音信了。

  「六年以前,我答應了一個買賣,是新河縣的胡舉人得了河南武陟縣的知縣,我就派了兩個夥計拿著我的名帖,保護胡舉人夫婦到任上去。不料走在衛輝府,就被何飛龍勾結了山賊,把胡舉人劫住;銀錢、行李全沒搶去,只把胡舉人一位二十來歲的夫人搶到山上一座廟裡,留下三天才給放了。夥計回來向我報信,我就十分憤恨,親自到了衛輝府找著何飛龍。我本來還跟他講四十年前的交情,只向他嚴詞質問,不料他竟翻臉不認人,十分兇橫。我就與他交起手來,不料就一刀將他殺死!」

  說到這裡,俞老鏢頭覺得很難過,秀蓮姑娘卻聽得很入神。俞老太太回想起四十年前,自己跟丈夫住在北京時見過的那個何飛龍。那時何飛龍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白淨臉、大眼睛,永遠穿著綢緞的衣裳;管自己叫大嫂子,跟丈夫天天在一起。後來他犯了人命案,就一去不知下落。現在想著他也快到六十歲了,卻不料已被丈夫在六年以前給殺死了!

  當下俞老鏢頭又繼續著說:「我殺死何飛龍以後,他的家裡因此事與盜案有關,也不敢去告狀;胡舉人因為妻子被辱,也不願聲張,事情就私了啦!這件事除了我的師侄郁天傑和幾個夥計,因為是他們跟著鏢車,曉得詳情以外,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回到家裡來,心中十分難過。第一是我的鏢車在外面出了事,就是沒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也沒有臉再開這座鏢行。第二是何飛龍本來是我多年的好友,雖然他後來學壞了,做了那件天地所不容的事,而且與我翻了臉;但我親自動手,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朋友給殺死了,事後想著也未免心中難過。所以我就將鏢行關了門,亦不再走江湖。

  「這事過了五、六年我也就忘了。不料兩月前,郁天傑來給我拜年,他忽然對我說,現在何飛龍的兩個兒子全都長大了,一個叫鐵塔何三虎,一個叫紫臉鬼何七虎,並有他的女婿金槍張玉瑾和他女兒女魔王何劍娥。在這幾年以內,他們全都學會了一身驚人的武藝。現在想起了報仇,並聽他們曾對人說過,在三個月以內,必要到鉅鹿來殺死我。所以郁天傑走後,我就時刻防備,可是後來沒見仇人找我來,我也就懈怠了。卻不料今天因為上墳燒紙,竟遇見這件事!」

  秀蓮姑娘聽她父親說了與何家結仇的始末,她就安慰她的父親說:「爸爸,今天的事情一過,你也就再用不著憂愁了。他的兒子和女婿,本領也不過如此。今天他教咱們打走了,一定就怕了咱們,再也不敢找爸爸搗亂來了。」俞老鏢頭搖頭說:「咳,你真是小孩子的見解!今天攔住我們車的那四個人,大概就有何飛龍的兩個兒子在內。這幾個人我倒不怕,我所憂慮的就是那個金槍張玉瑾。」

  秀蓮姑娘在旁忙問道:「張玉瑾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俞老鏢頭說:「此人我沒見過,不過在前幾年我就聽人說,此人的武藝十分高強,一桿槍沒遇見過對手。現在也就是三十來歲,想不到他娶的是何飛龍的女兒。聽郁天傑說,張玉瑾恨我刺骨,他罵我是沒義氣的人。大概他早晚必來尋我,以替他丈人報仇。」秀蓮姑娘聽完了她父親這話,不住冷笑,芳容上帶著怒色,向她父親說:「爸爸別著急,那張玉瑾若來,叫我抵擋他。別說是一個張玉瑾,就是他們來幾十個人,我也不能叫他們傷了爸爸一根鬍子!」

  俞老鏢頭聽了女兒這句話,不由得笑了。本來自己平素不大注意女兒的武藝,以為一個女孩子家,就無論刀法拳術學得怎樣好,也敵不過身高力大的男子漢。可是今天在城外見秀蓮姑娘空手奪刀,力敵四個莽漢,而且還被她砍傷了一個。她那身手的靈敏、刀法的純熟、爭鬥時的勇敢,真是出於自己的意想之外,足見生下女兒也不見得不如男子。如今又聽了女兒這幾句激昂勇敢的話,就不禁心中寬慰了些,點頭說:「好吧,我也不發愁了,反正他們要是打算報仇,我無論躲到哪裡去,他們也會追了去的。現在咱們還在這裡住著,每日要小心些,看他們還有什麼手段對付我?假若那個金槍張玉瑾來了,咱們爺兒兩個也許能夠把他打走。」

  秀蓮姑娘見她父親現在的心彷彿寬慰了些,便很高興地同她父親又談了些旁的閒話,這時俞老太太忙著去做晚飯。

  飯後,那地裡鬼崔三已把孫正禮找來了。這孫正禮年有三十餘歲,高大的身材,膂力驚人,拳腳更是打得好,人送給他一個綽號叫作「五爪鷹」。早先他也是俞老鏢頭手下的夥計,給俞老鏢頭出過很多的力,俞老鏢頭也時常指點他的武藝,因此孫正禮總叫俞老鏢頭為師父。今天孫正禮正在城裡劉財主家教拳,忽見地裡鬼崔三來找他,說是俞老師父叫他今天去;所以吃過晚飯,五爪鷹孫正禮就跟著崔三來見俞老鏢頭。

  因為今天有那件事情發生,俞老鏢頭對於自己有仇人的事,也無法再隱瞞,遂把自己與何飛龍的兒子何三虎、何七虎及金槍張玉瑾結仇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就說:「我老了,精神、力氣都不成了。秀蓮雖然武藝也學得不錯了,但究竟是女孩子。再說她早已許了人家,倘若有什麼舛錯,我也難以見親家之面。所以我把你請來,叫你幫助幫助我。」

  五爪鷹孫正禮一聽,他就拍了胸脯說:「師父別著急,都有我了!我現在就在劉家教兩個徒弟,教完拳我就沒事了。由今天起我就搬到這裡來住,無論白日或是黑夜,若有什麼不知死活的江湖小輩到這裡來,師父跟姑娘全不要管,我非得打他們一個屁滾尿流不可!」俞老鏢頭曉得孫正禮不是誇口,近幾年來他的武藝真練得不錯了,當下就點頭說:「好,你跟崔三都把舖蓋搬來,就住在外院吧。」

  當下孫正禮和崔三就搬來舖蓋,在俞家外院的兩間西屋裡居住。由此,孫正禮每日除了到劉家教一會兒拳之外,便在俞家住著。他把一口鋼刀擦得雪亮,每夜要到院中和房上巡查三四次,可是一連過了兩三天,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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