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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避理田莊的老長工叫李忠,跟他的妻子李媽、媳婦兒李嫂,還有個十來歲的小孫女兒桂花。

  他們都出來見過了,軌叫桂花拿了釣具,跟著他們去侍候,李媽婆媳則接了行李去整理房間了。

  魚池就在院子後面,是一片寬約畝許的大水塘,桂花幫他們挖了蚯蚓,三個人就坐在池邊上釣起魚來了。

  沒多大工夫,譚意哥首先釣起了一尾寸來長的鯽魚,樂得她跳了起來,直叫小心別弄死了,要養著帶回去。

  別花很可人意,到屋子裡去捧了個大白瓷盆出來,把魚養在裡面,譚意高就蹲在旁沒看著,捨不得離開了。

  丁婉卿也釣了兩條大的青魚上來,每條都有兩斤多重,樂得她也是闔不攏嘴,忙著用網子接了,放在竹簍裡;然後笑道:「老爺子,這兒的魚真容易上釣,以前我也釣過魚,從早到晚,才釣了兩條小魚,還算是運氣好的,同去的人,連一條都沒釣到呢。」

  及老博士道:「那才是雅士之釣,志在釣而不在魚,我這兒的魚是特地養來垂釣用的,每年來不了幾次,魚卻越來越多,越大,才然容易上鉤了,不過這個釣法,也能供我們這種俗人取樂,真正有修養的釣客,寧可到更遠處的洞庭湖畔去垂釣。」

  丁婉卿道:「為什麼呢?老爺子,那兒的魚容易上鉤?」

  「不!正好相反,那兒的魚不但不容易上鉤,而且還十分聰明,經常會把餌吃掉了,而不上釣,前年我帶個朋友來,他最喜歡釣魚,每天一大早,騎了盧子到湖邊去,深夜始歸,釣得了兩斤不到的小魚,他還樂得很呢,我笑他傻,在這小池裡,半個時辰,所獲也不止於此,他卻笑我太俗,根本不懂得釣中之趣。」

  譚意哥過來道:「老爺子,釣中之趣又是什麼呢?」

  及老博士笑道:「最雅的一種,完全是借此修養心性,像渭水之濱的姜尚太公望,他的釣子是直的,根本釣不到魚,要等魚兒願者上釣,天下還沒有這麼笨的魚。」

  譚意哥笑道:「可是他卻釣到了周文姬昌,釣到了周室八百年的天下,收穫比魚可大多了。」

  及老博士道:「那是智者之釣,另有一種,意境較低,叫做勇者之釣,那是培養人的耐性、勇氣及鬥志,越難釣的魚越感興趣,人跟魚去鬥智、鬥耐性,所以偶而有所得,便樂而無窮,他們享受的是勝利的樂趣,這種太容易得到的勝利,便不值得一顧了。」

  譚意哥笑笑道:「這倒也有道理,不過對一個初次釣魚的人而言,這才能提高興趣,今天我是第一次來釣魚,真要叫我枯坐良久而一無所獲,我可沒這麼好的興致,說不定會把釣竿都摔斷了。」

  及老博士笑道:「正是這話,我的性子最急,也沒有那種閒情逸致,何況我覺得怡情養性的方法很多,何必一定要藉釣魚而為之!既然釣,就一定要有收穫,所以我這兒以後就不接待那些雅客,而寧可接待一些俗客了。」

  譚意哥道:「而且連那種人都不可以跟他深交,您想一個人如果能靜坐在那兒半天,眼睛瞪著絲而不動,等著魚上釣,這個人也太可怕了,如果他想整你,不知道會採取什麼樣厲害的手段呢。」

  及老博士哈哈大笑道:「意哥,你真有兩下子,老頭子幾十年磨出來的一點心得,叫你幾句話就套了去,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善釣、精奕的人,都是心機極工、城府很深的人,因為他們冷靜,能思索,雖然不一定就會害人,但是也索然寡味,絕不是我這種直性子的人可以深交的朋友,所以對此類諸公,我也是敬而遠之。」

  譚意哥道:「老爺子,這麼一說,你這個人也是令人不敢親近了,你的釣下去了半天,沒見動一下,一定有什麼古怪在上面?」

  及老博士笑道:「不錯,什麼都瞞不過你這鬼靈精,只不過我的魚釣上沒有餌,所以它們才不來上釣。」

  譚意哥道:「為什麼呢,難道你也在修養心機嗎?」

  「我此刻與世無爭,還修養什麼心機,我釣上無餌,是不願意分心而減少了快樂。」

  丁婉卿道:「老爺子,你一向是個麻利的人,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了,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來表示自己有學問。」

  及老博士笑道:「不錯!別看我這個人平時很俗氣,但是一到這片天地裡,我就變得有學問了,像剛才那番話,我若不加注解,誰都聽不懂。」

  譚意哥忍著笑,走到他身邊一恭長揖道:「弟子恭請教誨,萬請夫子不棄,啟我茅塞。」

  及老博士也裝成一本正經的樣於道:「孺子可!小子汝其有疑乎?且對老夫道來。」

  譚意哥道:「夫子不餌而漁,雲有釣者之樂,小子請問,夫子之樂在何?」

  「在乎二三子之間。」

  「二三子為誰?」

  「此間共得四人,舍老夫外,皆二三子也,觀汝等因得魚而樂,吾樂與共焉,而吾之樂,尤勝汝等。」

  別花莫名其妙望著他們道:「老太爺,你跟姑娘說些什麼話呀,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及老博士大笑道:「這是有學問的人,說的有學問的話,你沒有念過書,所以聽不懂。」

  譚意哥笑道:「讀過書的人也聽不懂,因為我們的話太有學問了,上窮天機,下羅萬有。」

  於是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桂花也傻呼呼地跟著笑,丁婉卿笑著拍拍她的頭問道:「小別花,你笑什麼?」

  別花道:「我看見他們這麼高興,我也高興起來,所以才跟著笑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好笑的在那裡。」

  譚意哥笑道:「說得好,桂花,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跟老爺子一樣,是釣魚時不用魚餌的聰明人。」

  及老博士益發大笑,笑了一陣後才道:「她是不會懂的,因為她的年紀還小,連你們也未必懂,只有到了我這年紀,才知道從別人那兒分享到的快樂,才是世上最大的快樂,就以這釣魚來說,我是明明知道這兒的魚太容易上釣,而且他釣了不知多少次了,釣魚的樂趣已經不太濃厚了,倒是你們這些新學釣魚的,釣起一條後,那種滿心歡喜的樣子,實在不是言語能形容的,所以我寧可在一邊看著你們高興,比我自己釣魚要快樂得多。」

  譚意哥道:「那你乾脆就看看好了,又何必下空鉤呢?」

  及老博士笑道:「人到了我這種年紀,必須要多做些不討人嫌的事,才能使人高興,也使自己高興、我當然可以在一邊看看,可是你們的趣味也就不同了,一人向隅,舉座不歡,這個道理我已經很明白了。」

  丁婉卿道:「這倒是,老爺子如果只在一邊看看,我們玩起來就有拘束了,總要想到你老人家是不是不喜歡釣魚,便在陪著我們,這一來興味就索然了。」

  及老博士笑道:「所以人老了之後,必須自己見亮識相,這樣不但能給人快樂,也使自己快樂。年紀大的人,世事都經歷過了,很少再有什麼能使他激動的事了,因此能享的樂趣也不多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分享別人的快樂,但是要分享別人的快樂,就必須要使別人快樂。」

  譚意哥不禁感動,過去依偎在他的身邊道:「老爺子,做你的兒孫實在是福氣,因為你這樣明白事理,憐惜別人的老人家實在太少了。」

  及老博士卻輕輕一歎道:「人都是這樣,身在福中的人不會知道福氣的,我處處體諒別人時,別人卻以為我儒弱好欺,漸漸的就想爬到我頭上來了。」

  丁婉卿知道他又想起了他跟媳婦們之間的不愉快了,連忙笑道:「老爺子,我想還沒人敢這樣子的。」

  及老博士笑道:「這都是處置得法,不讓他們得寸進尺,在容忍到了一個限度後,多少總要發作個一次,擺出點長輩架子,讓他們知道我還沒老到要聽人擺佈的程度,所以我最反對的就是古人說的一句話,女子無才便是德。說這句話的人,真該打下第十八層地獄去,要是我的那個寶貝媳婦能像你們一樣讀過書,識得字,就不會那麼不明事理了。」

  拉雜說閒話的時候,丁婉卿又釣上了兩尾魚,她看看收穫已足,魚夠了,多了也吃不了,糟蹋了可惜,就這樣,今天晚上已經可以煎炸燉煮,來一桌全魚大餐了及老博士道:「好!那你就去調理去,作料什麼問李媽婆媳倆去,我們盡避等著吃現成的,這你可不能偷懶,李媽做事情很勤快,燒出來的菜可不敢恭維,既捨不得放油,又捨不得放醬,又不化她的錢,也不要她省錢,可是她就捨不得放作料。」

  丁婉卿道:「這也難怪,鄉下人嘛,節儉成了習慣,怎麼樣都改不掉的,而且一粒米,一顆麥,都是他們手裡種出來的,知道要多少辛苦,捨不得花費。城裡的人因為沒經檣稼之苦,所以才不在乎,我這就弄菜去,你們爺兒倆就掏蛐蛐兒去吧,可別弄得滿身的呢。」

  於是叫桂花把釣得的魚,連同譚意哥要養在白瓷皿中的那尾小鯽魚都捧了回去,卻帶了掏蛐蛐兒的竹筒跟翻罩、水漏子、小銅揪來了。

  那一老一少,已經等不及,在石塊間翻了起來,譚意哥雙手合捧在地上叫道:「桂花,快來,我逮到了一個好大的,必然是頭長勝將軍。」

  別花過去用紗罩慢慢套進去,罩住了一看才笑道:「譚姑娘,這是油葫蘆,個兒雖大,卻不會打架的。」

  譚意哥有點氣地道:「這不是蛐蛐兒?」

  及老博士笑著過來道:「油葫蘆又叫夜盜蟲,形狀跟蟀蟋差不多,只是體軀龐大幾倍,你看我這頭才是蟋蟀。。」

  他把虛捧著的手輕開了一條縫,讓她看進去,一條褐色的蟲伏在掌心,頭上兩根觸鬚,威武地搖著,似乎毫不為它身處的困境而畏懼。譚意哥一見就樂得不知怎似的,連忙叫道:「老爺子,這一頭子送給我。」

  及老博士笑道:「現在已經過了白露,衰秋餘勁,蛐蛐兒已經不值錢了,否則的話,我這一頭怕不值個好幾千呢,從它的身形骨架看,就是一頭勇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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