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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蔡老闆高興起來了:「可不是嗎,我以前也是讀過幾年村塾的,秀才中得很早,可是就省試這二關,足足磨了二十年,還是被摒諸門外,就是制藝跟時文上吃的虧,所以我後來開了書坊,第一就是敦請名家好手,選列了一批名家的佳作,詳細的加批了眉注,指出精妙之所在,給後來的小朋友們一條明徑。」

  侯朝宗道:「正是!正是!蔡老闆,您這是一片仁心,積陰德的,自然是不在求利上打算了。」

  蔡老闆笑笑道:「那裡!那裡!是你公子說得好,今天我請來選文章的是位馬超塵馬五先生。」

  「喔!那是一位斲輪老手,他經驗老到,眼光獨特,尤其是他的眉注,更是講解得清楚,一點就通。」

  蔡老闆得意地道:「我把公子今年應制的稿子給他看了,他推崇得不得了,說是要放在第一篇。」

  侯朝宗道:「那可使不得,我的文章作得並不好,何況榜還沒有開出來呢。設若不中,那豈不是砸了你的招牌。」

  蔡老闆笑笑道:「選刊時文,就是要在未榜之前,等榜一發後,所選的人十九上榜,就證明選的人有眼光,那部書自然也賣得多了,當然也有那些專選已中的名家作品的,但是名家太多,而且多半已經位居要津,選了這個漏了那個,反而容易得罪人。」

  朝宗道:「話固然不錯,但是把我的文章放在前面,總是不太好。」

  蔡老闆笑道:「侯公子,馬五先生選在前面的文章一定是好的,放之天下,有口皆碑,卻不一定會中。」

  侯朝宗哦了一聲,語氣中多少有點不自然。

  蔡老闆又道:「馬五先生衡文極准,但是前幾篇,一定選他自己最喜歡、最激賞的文章,經他詳加批註後,當真是字字珠璣,句句錦繡,可是那些考官未必有這麼高的眼光,往往看不出好來,所以他選在前面的文章,不是中在頭幾名,就是名落孫山,絕不會像孫山那樣敬陪末座。」

  朝宗這才笑笑道:「我久聞此公之名,卻不想他還有這種本事。」

  蔡老闆的興趣更高了,笑笑道:「此公衡文不但目光准,還有一項特色,就是被他選在前篇的人,縱使今科不中,文章身價已是百倍,來歲考宮也會特別注意,必中無疑,所以一經馬五先生選品的文章,若能排在前五篇,就等於是中了。」

  侯朝宗道:「這個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這只是在幾個書坊主人心中有個默契而已,自是不能張揚的,否則就會有人說是操縱制舉,反倒會不靈了,連馬五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有此一說呢,他選文全憑經驗與眼光以及那麼一點靈感,完全是順應自然,若是知道了,反而會不靈了。」

  侯朝宗道:「這倒也是,凡事都以順應自然為佳,即使富貴窮通,也不是人力所能操縱的。」

  蔡老闆笑道:「我之所以告訴侯公子,也是因為看准公子是個豁達的人,不會將得失看得太重,而公子的大作,恰又被馬五先生選在前篇,所以才說了,我相信公子今科必中。」

  「你倒比我還有信心,我自己卻不這麼想,因為本科的幾位主試大員都是老成持重的刻板先生,我的文章中鋒芒太露,未必能如他們之意。」

  「但是真金不怕火煉,我在這兒也混了不少年了,見得也多了,雖然我沒有馬五先生論文的本事,但文章的好壞卻還看得出,也從沒有看錯過,我說你能中就一定是高中的,而且前後不會差一兩科。」

  「那倒是要謝謝你的金口了。」

  「那裡!是小號托公子的福,如果你高中解元,別人知道侯公子是下榻敝寓,報條往門口一貼,豈僅是小號光彩,也更要多做點生意呢!對了,入選為範本的大作,每位都要奉上三部的,大概明天就能印出來了,公子若要送人,我也可以多送上幾部。」

  有的人文章被選,常因此沾沾自喜,要了到處送人,還有些自己掏腰包買了來送人的,更有人打聽得那些書坊要請誰選文了,花錢打點,致贈重饋,也希望自己的文章能選上,藉以成名。

  朝宗本人已經是名滿金陵的佳公子了,自然不屑於這點微名,因此笑笑地道:「不必了,你在這上面花銷已經夠多了,還是留著賣吧!」

  「這是應該的,我已經把這個打進開銷裡去了。」

  他嘴裡說不賺錢,但是朝宗知道這是利潤最高的一項投資,每逢此時,各地的士子雲集金陵,不中的人,多半會買一部時文回去,下苦工鑽研,以為下一科的準備,有些窮秀才典當了行李,寧可走路露宿回去,也必定要抱一本回去。

  朝宗也看過一兩部前人的文範,卻不太熱中,他深信自己的才華,不屑於拾人牙慧,所以興趣也不高。

  因此,他笑笑地道:「我自己一部都不要,你若有富裕,就送五部給報恩寺的老和尚好了。」

  報恩寺的老和尚不要看書,但是廟裡的客房中,常住著許多落拓的士人,他們遠道而來,投試不第,回去的盤纏無著,再者也為了省下次一科再來的路費,乾脆就住下不走了。寺裡有十方香火,免費供應他們住宿之外,早晚一頓熱粥,中午兩個硬面餑餑,幾片醃菜,總還能維持他們不為餓殍,這也是敬重斯文之意。

  朝宗叫他們把書送給老和尚,實際上是送給那些窮士子。

  蔡老闆倒是很感動地道:「每年小號也要送一批書給寺裡的,只是沒有時文,不怕公子笑話,以前我也送的,那知道他們拿了去,自己不看,竟拿去賣了。」

  朝宗深深地歎道:「讀書人竟亦賣書,這是很可悲的事情,跟秦瓊當鐧賣馬一般,莫非到窮途末路時,必不至此,徒然引人同情,何忍相責呢?」

  蔡老闆是商人,朝宗的話雖然不是在責怪他,他自己多少也有點訕然,幸好那個叫小木頭的小廝來說:「侯相公,你的洗澡水打好了?放在你房裡。」

  侯朝宗謝了道:「這該叫興兒去做的,這小鬼一定是不知道野到那兒去玩了。」

  蔡老闆道:「那倒不是,尊大人托人由驛站上捎了信跟東西來,留在布政司衙門,著人要公子去領取,因為來人急著要離開,公子又不在,只有叫興兒去了。」

  侯朝宗倒是一怔!他想,自己還沒有放榜,父親家信來會有什麼事情呢?而且又那麼急。

  這一來,他連聊天的心情也沒有了,一逕回到自己的屋裡,小木頭果然給他放了一盆溫水。

  朝宗寬衣待浴,解開衣襟,懷中掉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來,卻是李香君送他的那個荷包。

  繡工很精細,還透著一陣陣的幽香,不過香君已經說了,那是鄭妥娘繡了送給她的,她只是借用一下,所以這個荷包倒沒引起他的綺思,只有濃烈的好奇。

  好奇是急於想知道其中放了什麼,在媚香院,他自是不便打開來看看,在路上也不方便的。

  一則是天黑了,看不清楚;再則是路上有燈亮的地方一定有人,他一個斯文相公,手執婦人荷包,也未免不倫不類。

  他一心趕回來,原就是想看看荷包內容的,卻又被蔡老闆攔住了,聊了好半天的閒話,忘記了那回事。現在總算到了可以揭曉的時候了,他不知道那個小女郎在錦囊中安放了什麼妙物。

  李香君也怕他等不及在路上打開,所以在荷包上打了個緊緊的相思結。

  「相思苦纏綿,情愁偏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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