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琵琶三絕 | 上頁 下頁
二八


  若是在他手中一丟,這個士子的終身就定了一大半,雖然還有人會覆閱,再看一遍是否有遺才,但複閱的人除非是特別用心,否則幾百份卷子,一一細讀,恐怕也沒有那麼好的耐心,匆匆掃一眼就丟開了。

  只有初閱及格的文卷才會被較細心地審閱,然後再淘汰一批下來。因此頭道的閱卷官雖然沒有多大的實權,卻往往是最具決定性的人物。

  也只有他們比較公平地衡文,當然受了人情關說之後,即使是不通的文字,他們也得送上去,但只是送上去而已,跟他們選中的好文章同樣地有入選的機會,而且那些文章,他們即使不選,覆選的人照樣也會補薦上去的。

  韓君平的文章這次是最易獲得公認的,主考把他定在一甲第四名,也就是二甲的第一名歷來,這是最受爭議的名次,倒是前三名,由皇帝圈定,省了許多爭議。

  排命第四,倒不是鐵定的,那要再經一次面試再定案的,這十個人最先放榜,立即要打點入官面試,因此他們的名次只是暫定的。

  捷報傳到,韓翃倒是嚇了一跳,他自知這一榜中試的可能很大,卻沒想到有這麼高!

  高中已定,卻沒空定下心來慶祝,因為他立刻要安排準備入宮殿試,由天子親自命題主試。

  所以他立刻更衣去拜座師,然後與其他九名同年一起預習廷儀,準備入覲殿試。

  皇帝又在文華閣欽試本科俊才,韓翃總算看見了這位萬民之尊的皇帝,他很失望,在他的想像中,皇帝一定是極品威儀的人物。

  但是他看見的只是一個衰態畢現的老人,滿頭白髮,一臉皺紋,雖然,皇帝對他們根和氣,而且對韓翃還特別問了幾句,那是有關於他在長安平康裡巷的風流韻事,韓翃的回答卻根枸謹,那使皇帝有點掃興。

  皇帝是個愛熱鬧、愛玩的人。早年,他是雄才大略的,從危殆的局勢下接掌了政權,然後,又以大刀闊斧的手段,為大唐又振起了盛世。

  天寶之初,四夷歸心,胡兒懾伏,是太宗皇帝之後,第二個明主,只是他現在老了,老人不再有進取心,不再有多餘的精力去征服人,所以他只想保住目前的所有的。

  他著眼的重點不在明日而在今日,不在未來而在眼前,本來他以為韓翃也是個風月場中的玩家,所以才多問了幾句,那知韓翃卻不是那一類人,他落拓風塵是出於無奈和同情,其實他私心之中是頗為嚴肅的。

  雖然他並不古板,但是他對風花雪月的感受,缺少綺思,對鬥雞走狗和犬馬聲色那一套很隔膜,皇帝問了幾句後,就意興索然了。

  倒是幾個年輕人,跟皇帝很談得來,不過皇帝究竟不是真的很昏庸,對韓翃的才華還是作了一番嘉賞。

  因此殿試在等候結果時,韓翃明白,自己在前三名中無望了,他也不希望在翰林館中插上一腳。

  全殿唱名宣佈了。韓翃的名次降了一名,一甲第五名進士,也就是二甲第二名。

  前三名都給年輕人包去了,皇帝愛熱鬧,常常喜歡跟些年輕小夥子混在一起,以掩飾自己的老態。

  再者,官裡的女人太多,也希望多看見一些俊美的年輕男子,翰林館的供奉經常應召入官,這也是讓官中那些饑渴的女人一個望梅止渴的機會。

  韓翃對這個宣佈十分滿意,只恨不得能立刻飛向柳青兒報告這個好消息。

  但是麻煩還多,金殿賜宴,再拜座師,會同年等等,一連串瑣碎事過去了,好容易才得脫身,他連家都來不及回,一腳就趕到了柳青兒的別館,卻已是人去樓空。

  柳青兒已經脫籍,前兩天就被一家豪門接走了。

  這個打擊對韓翃而言,無異是一個晴天的焦雷,打得他目瞪口呆,半晌都做聲不得,這時以欲哭無淚來形容他的心情,倒是再恰當不過了。

  柳青兒是答應他脫籍相候的,卻等不及這兩天,居然被一家豪門接走了。

  女人!唉!女人!你難道連這幾天都等不及嗎?不過才幾天呀……

  他呆呆地想著,望著零亂的屋子,連找人問訊都不得,看屋子的老頭兒是才來的,他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柳青兒遣嫁的次日,柳婆子也摒當了一切,返鄉養老去了,她在柳青兒身上已著實賺了一筆,最後又撈進了一票钜款,心滿意足地回鄉風光去了。

  至於柳青兒被那一家接走,倒不清楚,反正是很有錢的人家,也很有勢力,有大隊的隨從,主人騎了白馬,十分年輕英俊,寶馬香車,把柳青兒接走了。而且連她的大丫頭玉芹也一塊接走了。

  韓翃忙問道:「那柳青兒上車時,是否很不情願?」

  老頭兒偏著頭想了一下道:「好像沒有,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個新嫁娘,高高興興的,歡天喜地的上了車子,跟著那位貴公子走了!」

  韓翃又怔住了,底下也不知該問什麼了。

  老頭兒是屋子的新買主雇來的,這兒整修一下,大概又有別的姐兒們要進來大張豔幟的了。所以他倒是很懂人情世故。同情地看著韓翃道:「這位相公,你大概是柳青兒的知己客人吧!跟她有了婚嫁之約的是不是?」

  韓翃含混的應了一聲,老頭兒歎了口氣道:「相公還是看開些吧!這風塵中的女子嘛,眼中只有勢力……」

  韓翃立刻道:「不!青娘不是這樣子的人。」

  老頭兒搖搖頭道:「柳青娘也許比別的姑娘家,見識高一點,所以才能為相公你看中,因此才為了相公而拒絕了許多豪門的迎娶,那是因為要娶她的物件,未如你相公年輕當意。

  這次接她走的那位公子可不同,又年輕,又英俊,又有財,又有勢。看相公的模樣,是來應試的吧!」

  韓翃點點頭,老頭兒又道:「相公!我不知道你這一科有沒有高中,但就算你中了吧?

  也不過是剛剛跨進了官兒的門,那位少年公子卻多半是個世襲的前程,相公怎麼得意都要比人家差上一大截呢!因此,你也不必太往心裡擱,若你真的喜歡柳青娘,該為她歡喜才對,她選擇的一定是她認為比較適合的一邊……」

  這些話實在不怎麼高明,因為那都是些理智性的剖析,對一個失意的人,是很難聽得進去。

  但韓翃居然聽進去了,因為他懂得愛,他對柳青娘的感情不同於流俗,所以他也能較為理智地接受了。

  「青娘是個有知識的女子,而且,有了侯司馬大人的幫忙與關照,已經沒有力量能壓迫她做不願做的事了,她棄我他嫁,必然對方的條件比我好出太多。」

  「她能有個幸福的歸宿,我該為她高興才是!她若是跟了我又能如何呢?雖然說秋榜已揭,今年算考中,但正如那老頭兒所說,不過才跨進了官兒的門而已,兩袖清風,家無恆產,一絲一縷,一瓦一木都得從頭置起,要吃的苦還多著呢!我又憑什麼去怪她薄幸負情呢?」

  韓翃在心裡把這些思潮反覆地咀嚼了幾遍,總算慢慢地使情緒平復下來,回頭走向了自己的寓所。

  雖然,他已能從失意的深淵中把自己拉了出來,而且對青兒不再怨恨,但是對自己的新科得意,卻也沒了什麼意緒,說良心話,他對仕途雖末死心,然已沒存多大的指望了,尤其是這一科,他等於是為了青兒去考的。

  伊人已杳,芳蹤無覓處,這富貴又有什麼意思妮?

  「風拋柳絮舞,撒鹽安可擬,
  輕狂入雲去,拋卻護根泥。
  莫忘卿無根,爾後應自勵,
  常保芳霏色,不叫人相棄。」

  韓翃多少還是右點怨懣的,在一闋小詩中,他的怨意卻已化為更多的關切,祝福與勉勵了。

  他低著頭,佝著腰,儘量走在僻靜的路上,這兩天長安市上,經常可以看見這種情態的讀書人,他們都是榜發而無名的,本身既有愧見人的感覺,也沒心情去與人寒喧,去接受那些無聊的慰藉或鼓勵,更沒心情去欣賞那些已中試者的氣焰,在街上昂首潤步,逢人誇耀的張狂。

  寒暖世態,這兩天在長安是最明顯的,一般人看見那些瑟縮獨行的讀書人,也都遠遠的避開了,不願去自惹沒趣,因為他們一肚子的不痛快,正在無以發洩呢!

  韓翃應該是屬於昂首潤步的得意者。

  可是他卻是一副失意的樣子,倒是把許多認識的人擋過了,他們不會接到捷報的通知,中與否,全看各人自己的表情,極少有人中了試之後,還擺出一副沮喪相的,大家只以為韓大郎又落第了,都自動地讓著他一點,更沒人去問訊了。

  韓翃平時在市並販夫走卒之間人緣極佳,因為他慷慨,樂於助人,沒有架子,又公平正直,有時還打抱不平,幫助一些小百姓跟那些仗勢淩人的豪門惡奴理論,也極得一般人的尊敬,這時見了他的臉色,都沒敢去撩撥他。

  回到寓所,屋子裡空空的,半個人影都沒有。

  他已兩天沒回來了,由於要應付金殿的面試,他跟前十名的舉子都被留在座師的家中見習宮儀。

  家中沒有別的人,只有一個小書僮,年紀還輕,好熱鬧,一定是溜出去玩兒了。

  韓翃對這種事也習慣了,以前他很少在家,出去了什麼時候回家也沒准,兩三天不回來是常有的事,當然不能要求一個小孩子整天日夜不離地等著他。

  好在那小鬼沒偷懶,把他的房間整理得乾乾淨淨,而且把乾淨的衣服也放在床上供他替換。因為韓翃經常一回來,換身衣服又出門了。

  所以他的床上,必定有一身乾淨的衣服在準備著的,包著棉圍子的銅吊壺中,也始終是沏好了一壺熱茶,這也是韓翃的習慣,不管天多熱,他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喝口熱茶,即使是半夜裡歸家也不例外。

  夜中烹茶不便,還是柳青兒給他出的主意,用藤編了個筐,四面都塞滿了棉絮,護著一口銅水吊子,底下則用火炭煨著一塊檀香木,燒著又能使屋子裡保持著香氣,也能經常地雜持著壺中的溫度。

  韓翃自己倒了杯茶,這是雲南的普洱,茶色濃而不苦,香而不冽,最宜作醒酒、消食之用。

  他呷了兩口,這是柳青兒上次照顧他生病時帶來的茶,帶來的茶具,帶來的香……

  她在這兒侍了他三夭的病,這個細小慧巧的小女人,為他簡陋的生活作了根多改善。

  以後的半年,為了要策勵他用功讀書,青兒沒再來看他,可是經常還遣玉芹送點東西來的。

  卻想不到她就此不聲不響的嫁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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